官司缠身,邻里必生议论,你着人旁敲侧击,打听出此人姓名住址应该不难。”
“殿下找她作甚?”
“不打紧,就问几句话,去吧,我再眯会儿。”
此时,天光已露鱼肚白,李绥绥的回笼觉未能安枕,远近晨钟便次第撞开,先有宫婢传膳,后有皇后召见,合着规矩,公主回宫小住,理应三宫六院请安一番,可她头顶恶名便是我行我素不识好歹。
公主无意后宫应酬,也没兴趣再跟皇帝唠嗑,于是用完早膳,没事人般晃进福宁宫,此处园林最是清静,无人敢扰,她在池边择个阴凉僻静,架起钓竿,继续闭目养神。
说清静其实不尽然,天子何愁无人问津,访客是流水不断。
昨日与官家对弈的美人勤早,想是炙手可热的红人,畅通无阻。而后跟来请赐对的朝臣,便是自找无趣,陆续三波吃闭门羹。
俄尔又来一行人,领头这位身份特殊,是前任提举司天监范延年,如今领了个太师头衔养老,范太师年逾古稀,在原地微微颤颤抱怨良久,大抵在替那几位被恶犬所欺的后生抱屈,池大伴不好硬赶,于是耐心倾听,且春风和气陪他絮叨。
同行官员百无聊赖,便默默远观公主垂钓,候足半个时辰,没见一尾鱼上钩,最后摇着脑袋,又随体力不支的范太师拜退。
耗走这波,补来蓟无雍,见公主钓鱼钓得专心致志,颇好奇鱼篓中的收获,于是移步上前,未等探头,先迎对方瞥来的莹亮眼眸,她微微一笑,没头没脑来了句:“回吧,今日官家寝宫,男客止步。”
蓟无雍木了木:“你说什么?”
李绥绥含混“啊”了一声,挺了挺腰脊,幡然一派端庄娴静,柔声说:“丞相大人,官家身体抱恙,正歇着呢,你来得不巧啊。”
声线亦文雅得体,哪见方才的不正经。
蓟无雍目光审视,却没将李绥绥盯出个愧色,这才说:“公主好兴致,钓鱼钓到福宁宫来,满池子鱼怕是受宠若惊,嘴巴哆嗦咬不住钩。”
“是啊,一直等不来吞吾钩者,烦着呢。”公主着意再看他一眼,辞气似万分无奈,“你来都来了……我便懒得再等。”
蓟无雍眉梢微抬,似是促狭:“不必勉强,蓟某这就走。”
“别啊。”大约怕他跑了,李绥绥没在打机锋,而是低语明确意图,“我手里有几位苦主,土地被权豪强征强占,圈入私宅园林,后又转赠他人,受赠者乃三公九卿之首,我正琢磨着,苦主的状纸该往何处递。”
蓟无雍听在耳里没表态,李绥绥便添上一句:“不如,蓟相替我问问游大人?”
原来她等的人是游山什,且深知,游山什不避麻烦,但不见得甘愿从之助之,而他对其有提拔之恩,他若开口,鞍马之劳游山什必不推迟。
果然烂熟人情世故可省事,且在李绥绥心目中,游山什是办实事的,他只配受其驱使跑腿,事实也就如此,他的的确确被嫌弃,心头说不得的五味杂陈,蓟无雍可有可无“哦”了一声,忖着找补两句,但闻脚步声,见是池大伴含笑而来,他便将不悦掩回。
恰逢此时,浮标猛沉入水,李绥绥立时欢喜提竿,可惜钓技委实差,鱼儿再次脱钩溜走。
“哎哟,可惜了。”池大伴一面惋惜,一面向二人欠身拜礼,又笑眯眯给失去兴致的公主搭台阶,“这池子里的鱼成日饱食,可不贪钩上饵,是以难钓,官家说公主有孕之身,不宜久坐,若是乏了便进去歇歇。”
“也好。”李绥绥依言起身,遂问,“官家现在精神些了?”
池大伴颔首称是,李绥绥于是揉着腰,回之以笑:“那正好,劳大伴先领蓟相进去罢,我这坐得腰酸背痛,先寻个手细致的人儿揉揉才好。”
池大伴面露难色,可李绥绥将话赶到这份上便一走了之,他不好改口搪塞蓟无雍,只好去通禀。
——
与此同时,藏匿于鸟市的汤天星正与商贩扎堆吹牛,昨日偶遇郭学善,他吓破胆,为防万一,只好再次脚底抹油躲起来等结果。
“……就丹阙楼那三窈是个个身怀绝技啊,?G,什么舞曲才艺,都不及蔓窈那把水蛇腰,拂袖曼舞间,小嘴咬着瓷口随之上体后仰,酒能一丝不洒送你嘴里来……那下腰真美绝了……”
为混来几粒花生米祭五脏庙,汤天星一串串荤素皆宜说得口角生风,小贩们仅饱耳福也咂摸出滋味来,一众尚陶醉,突闻有人喊:“官差来了。”
应声一瞧,巷口果真钻进五、六佩刀衙卫,可谓做贼心虚不经吓,汤天星拔腿就跑,仅跨出两步,后领被一只大手猛地扯牢,并迅速将他拖进偏蓬下,汤天星骇然转头,只见一黄皮粗汉竖指让他噤声,他顿时眼神发亮:“刑……哥哥?”
刑武颔首,无二话,捉起他胳膊往坊内拉,至后门出,轻车熟路绕出市场,来到一处不打眼的犄角,刑武劈头盖脸质问道:“那地契到底怎么回事?不是让你托关系么,怎成了私造公印!告示墙都贴上你画像,你竟在这里逍遥?”
汤天星原本满腹迫不及待的委屈,登时吓来只剩结巴相问:“画、画像?”
刑武冷嗤道:“你还装糊涂?衙门已宣判,一判你家虚制契约、伪造公印罪,二判巧取豪夺他人地产,非法获利罪,三判过失伤人……”
汤天星小心脏骤然停跳,茫然喊着:“不是,等等……”
“等什么等,等人拿你去砍头?”
“哪有伪造公印!”汤天星如被五雷轰顶,急急吼出一声,便浑浑噩噩跌地嚎哭,边哭边将事情一五一十交代一通,又说,“好哥哥,平白冤来这么大罪,你一定要想法子救我,我可什么都听你的,是你说吕家人死绝了……”
刑武双目圆睁,气不打一处:“怪起我了?我那是道听途说,你自己去核实的啊。”
闻言,汤天星慌张抽了自己两耳光,遂抱其裤腿哀求:“都是弟弟的错,都是弟弟没弄清楚,好哥哥,咱是拜把子的兄弟,你主意多不能见死不救,咱俩什么交情?过命的金兰啊,得是同年同月同日死哇……”
“什么死不死,老子还要长命百岁!”刑武虎吼一声,郁闷半晌,深吸来一口气甫道,“你可保证契印非假?”
汤天星无比笃定:“对,是那姓庞的拿去盖印的,就这点小事,何况是秦相交代,他哪需弄份假的来?”
他好大哥举目望天,用力挠着下颌糟乱须髯,思考卖力且挣扎,汤天星巴巴仰望,耐不住催问:“哥哥有法子了么?”
刑武双眉拧成疙瘩,四下环伺两圈,压着嗓严肃道:“原本产权纠纷,轻则赔钱,重不过吃几年牢饭;你那亲戚不靠谱,顾着撇清自己,竟还冤个假造公印的重罪来,这摆明是官官相护啊!咱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去敲登闻鼓,让官家来评理!好死不如赖活,留得青山在,大不了日后哥哥再想法帮你偿还债务。”
汤天星稍愣,心头好一阵翻滚,他亦晓得形势,一分动心,九分皆是不愿吃牢饭以及承担后续麻烦,他根本不愿意站出来,恨不能刑武徒生飞天遁地之本事,领他远走高飞,可是:“可是,万一不成,我……”
瞧破他那点弯弯肠子,刑武便提议:“那登闻鼓亦不是你能敲的,你家老爷子以前不是在朝为官么?这事,还得他去!”
他翁瓮吧,气得也就吊口气好活,可这一地乌七八糟的鸡毛,汤天星无法收拾,左思右想,最后艰难点头,夜里潜回家中又是昏天黑地好一通哭。
汤老爷子糊涂归糊涂,也深知闹到御前的后果,可无论是开罪秦家或是赔钱,总好过毁家灭族愧对祖宗,重要的是,子孙陷囹圄,他百年谁人送终?
然他休致多年久绵病榻,早不闻世间朝堂事,更不晓的,禁中那位家门之大却同样忧虞不幸,且是身心交病,批折子尚不济,哪得空理这些鸡毛蒜皮。
好在,登闻鼓敲响,有好事的公主接手。
李绥绥悠哉哉寻进福宁宫,状似随意问:“一大早的,是何人在鸣鼓啊?”
官家神情恹恹,没接话,仅指向诉状让她自己瞧。
状子是汤老爷子亲笔,洋洋洒洒通篇是君主旧情,至于案情诉得不甚明了,大意拼凑,不过是奏告京兆衙门处理不当事,判决过重,没敢提秦仕廉。
“汤之贤好歹曾任奉正大夫,难道不懂庄宅田土所持有,皆在衙门备案登记,一份伪契而已,如何真也是假,他有何颜面来喊冤,我瞧他不过是倚老卖老,要官家看其情面宽宥处理罢了。”
李绥绥合上诉状,又端起药盏,拨匙送入官家口中,轻声又道,“官家还是身体为重,此等小事何须亲力亲为,不过,民事如天,若置之不理,登闻鼓岂非形同虚设……可惜太子去往太庙祝祷,无法替你分忧。”
提起太子,官家心头犯堵,但仅也皱了下眉,并无明显不悦:“朕的儿子里,难不成就无人能分忧?”
“兄长之中,仅也五哥七哥居京都,五哥坚毅求道,七哥醉心木作……不知官家说谁?”
至于其他皇子,因从前宗藩拥兵膨胀,官家大举削藩后,他的儿子们纷纷出阁迁封,仅也得个不掌实权的高位虚职,且是山高水远外的闲散太平人,不提也罢。
李绥绥言罢,旋即失笑补充,“可惜了,我不是男儿。”
官家稍愣,而后抚着眉心,调侃道:“除兄长外,你那些弟弟呢,亦是无人及你?”
李绥绥颇是认真想了想,笑答:“原本是。”
官家忍俊不禁,奇道:“何来原本?”
李绥绥搁下药盏,一手支起下颌,一手继续送匙,漫不经心微笑道:“从前得官家悉心教导,眼见着有几分‘无人能及的意思,可惜我出降早,后续无人管束,这也赖我懒怠不争气,倒叫世人言,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便是这‘原本。”
话半似玩笑却也真切,天庆二十九年后,永乐公主集万千宠爱的光环日就衰败,年逾一年的风流跋扈,好名声早消磨殆尽。
偏生面对敲打,官家神情一成不变,自顾拾盏饮尽汤药,沉默片刻,忽问:“十四呢?你觉得十四如何?”
见他硬生生岔开话,李绥绥只“唔”了一声,颦眉说:“官家是小瞧人,还是偏心太甚?竟拿十岁小儿与我相较?”
“十岁小儿?”官家笑出声,“你倒是好些年不见他,连人岁数都记不清?十三岁了,个头亦及你,那孩子丹青过实,妙致毫巅,字也临得极好,颇得大家精髓……”
李绥绥微挑长眉状似不屑,却悄然直背端坐,察觉她暗自较劲不甘人后的小动作,官家露出满意神情,于是又道:“去年他拜远洋归来的曹家小子为先生,前些日子,又奏来篇博怀柔远论,虽见地趋于理想,却足见其通理明事,有智略仁心,未来尤可期,倒是你,骄矜之容,以人年少而轻觑。”
“是么?这么说,他足以为官家分忧?”李绥绥眉毛挑得更高,指尖敲在诉状上,撇嘴挑衅道,“行啊,那此事让他处理,若是处置不妥,莫怨我质疑官家眼光。”
“呵,你还较真了?有何不可……”官家朗声而笑,将诉状递给池大伴,“听见没,这便给十四送去,着御史台好生协理,莫让公主挑出个万一,质疑朕的眼光。”
李绥绥“扑哧”笑开:“到底谁较真?官家竟还给他寻帮手,可是不自信?”
官家跟着笑:“我们又未言赌注,你何须斤斤计较。十四尚年幼,未有审案经验,自需旁人指点,择日我让他过来,你们姐弟好生叙叙,莫要对人抱有成见才好……”
第 170 章 第170章 冤假错案(一)[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