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活动了下脚腕,看向头顶上蜿蜿蜒蜒的台阶,一层又一层仿佛看不到尽头似的,不知道是在鼓舞自己还是鼓舞他人:“我们继续走吧,一会到了徊引寺就有客房可以休息了。”
潭泽山是座灵山,传闻太祖入京时,曾经被打到了潭泽山这里,敌人火烧潭泽山,眼见就要被活活烧死,十一月份的天气却忽降倾盆大雨,解救太祖于危难之际。后来,太祖在潭泽山上守了三天三夜,终于等到进京的援兵。入主皇宫后,太祖下令在潭泽山修葺佛寺,以谢天恩。这个寺就是潭泽山半山腰上的徊引寺,香火繁盛几百年而不衰。
皇上沉迷长生之术,当初国师重阳道长就说,潭泽山上灵气充裕,福泽深厚,利于修炼。所以皇上才会命令工匠们在潭泽山的最高处修葺钟鼎阁。
与徊引寺不同的是,钟鼎阁是皇上的修炼之地,有层层侍卫把手得水泄不通,除非皇上亲自准允,否则无人可以进去。
徊引寺是京城唯一的佛寺,又正值年底,烧香拜佛的人很多。滢方在殿外排队等了许久,才由一个模样伶俐的八九岁小沙弥带进殿内。
那尊佛像高达数十米,好像马上就要冲破殿宇似的。它的外面通体镶金,散发着巍峨佛光。佛盘腿坐着,似笑非笑,目光慈悲。在它面前,似乎万物渺小如同蝼蚁。
滢方恭恭敬敬地磕头,点香。她记得上次来的时候,她求的是母亲病愈,未能如愿。那么这次来,她便求一个母亲能够入土为安,她定好好地活着,将自己的仇报了,若是母亲泉下有知,也能让她安心。
滢方有时候觉得,或许世上真的存在那样一种可以主宰一切生灵的神秘力量,毕竟世界中千奇百怪的事情那么多,而个中缘由玄之又玄,譬如她的借尸还魂,难以用正常的理论来解释。
她拿出了事先准备好的银两,为寺庙添了一些香火钱。
小沙弥带滢方进了客房便走了。她在客房里喝了几盏茶,吃了几块点心垫了肚子,没歇多久,便叫了阿毓和三个侍卫,跟她一起出去了。毕竟,她来潭泽山的目的本就不是为了单纯的祈福。
因为滢方上次也是随便走走,并没有留意方向,所以她并不记得记忆里的那个地方在哪里,左瞧瞧右看看,转了一圈又一圈,依旧没找到路。
阿毓和侍卫们都有些纳闷,自家主人走得这么快,哪里像是看风景呀?
一位打水的白胖和尚从一旁路过,滢方叫住他,双手合十,恭敬地问道:“请问方丈,不知这徊引寺附近是否有一片枫树林?”
“阿弥陀佛,枫林在徊引寺的背面,施主只需要穿过前面的亭子,再一路向左走就是了。”和尚也双手合十,他圆溜溜的眼珠子在滢方身上打量了一圈,发现是正经的大户人家,道:“施主,现在并不是观赏枫林的时节,那枫林里一地的落叶和光秃秃的枝干,无甚好景色,施主可等明年秋天再来。”
话落,白胖和尚便提着两个空空如也的水桶下山去了。
滢方按着和尚所说,果真找到了她上次来的地方,树林间的枝叶已经落光了,就跟刚才指路和尚口中所说的一样,只剩下了光秃秃的枝干,景色凄凉黯淡。她踩在腐烂在地上的层层枫叶,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再次回到这里,却找不到她来过的痕迹了。
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一路踉踉跄跄,终于找到了她跳的那一角悬崖。她闭着眼睛,迎着来自谷间的猎猎寒风,任衣袂飞扬,眼眶里止不住有东西流了出来,一幕幕的往事如同发生在昨天。
过了很久很久,滢方第一次用威胁的口气对身后的四人说:“你们什么都没看到,知道吗?”
四人面面相觑,皆言知道了。
滢方在枫树林里来来回回走了好几遍,她不懂,明明这么简单的路,为什么当初她就是迷路了!难道一切真的就冥冥间注定?
她从原路踱步回来,心情低沉,她来这里的意义是什么呢?再次回忆一遍当初的痛苦?今天她太失态了,阿毓尚且好说,其他三人均是萧?F派来的侍卫,他们真的会不把今天的所见所闻告诉萧?F吗?
她今天太不理智了,她需要冷静下来。
滢方正低头暗自懊悔着,忽见脚底有一只景泰蓝镶红珊瑚耳环,她顺手捡了起来,抬头环顾四周,前方正好有两名女子,她连忙叫住前面两人。要知道,女子的东西丢了可是大事,要是被一些有心人捡去,清誉也就毁了。
“两位姑娘请留步。”滢方疾步赶上前面的两位女子,她举起手里的耳环,问:“请问这只耳环是你们二位的吗?”
滢方的目光扫过两人,走在前面的蓝衫女子左耳有只一模一样的耳环,而右耳空空荡荡。看来确实是这位姑娘的了。
“咦,小姐,”后面的粉衣女子惊奇地从滢方的手里抓过耳环,看向蓝衫女子的耳垂,叫道:“小姐,你的耳环什么时候掉了?”
蓝衫女子慌张得摸了摸耳垂,从粉衣女子的手里拿回耳环,仔细看了看,确定是自己丢失的耳环,十分感激地对滢方说:“对,这个耳环是我的,谢过公子了。瞧我和丫鬟也不注意,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丢的。”
滢方笑了笑,指着她们身后不远的地方道:“就在后面捡到的,应该是刚刚掉的,姑娘不必在意。”
蓝衫女子仍是千恩万谢,不知道怎样报答滢方才好。在滢方的推脱之下,小姐道:“公子既不收那些俗物,不如告诉我姓名吧,总得知道了恩人的姓名,才可以在佛堂上多为恩人祈福啊。”
滢方苦笑,这位蓝衫女子要是知道了自己的姓名,恐怕就不是这个态度了。毕竟,她在京城臭名昭著。
“我姓宋,名滢方。”
没有预想中的避之不及,蓝衫女子的眼里没有出现一丁点害怕和厌恶的情绪,她惊讶道:“你是宋将军之子宋滢方?那你认识我哥哥了?”
“你哥哥?你哥哥是谁?”滢方自觉认识的人不多。
“我姓杜,名芙。哥哥名叫杜骞。”杜芙莞尔笑道,因为这一点点的交集,她觉得和滢方十分投缘。事实上,她从来就不觉得宋滢方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因为她的哥哥杜骞也被京人传得无才无德,品行不端,但只有了解他的人才知道,他待人热情友善,才华斐然,只是没有用武之地而已。
杜骞。滢方从杜芙的口中再次捕捉到这个名字时还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自那次酒宴后,杜骞曾多次约滢方出门,她均以政务繁忙为由拒绝了,所以时至今日,他们已经好久都没有见过面了。
滢方面上仍不动声色地笑道:“原来你就是杜太傅的嫡女啊,早就耳闻太傅之女娴静温柔,端庄贤淑,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杜芙的脸微微有些红了,她抿唇笑道:“都是京城里那些无聊的长舌妇人随口说的,当不得真。”
“杜姑娘不必自谦,”滢方摇头笑道,杜芙的才情她还是知道的,八岁能诗就是比之男子也不在差的。不过她并没有跟杜芙继续深聊下去的意思,指了指天边橘黄色的落日余晖,道:“我还要赶天黑之前回家,就不在此叨扰杜姑娘了。”
杜芙的眼里闪过一丝莫名的情绪,这才与滢方告辞。
她站在原地,傍晚的凉风吹起她蓝色的裙摆,犹如浪花朵朵。她望着滢方离去的背影,眸子异常清亮。
日子过得飞快,眨眼间便到年底了。
除夕那日,太子萧?F如往年惯例般,召集群臣及其家眷参加宫中宴会。滢方、宋枭、宋湘和赵氏都被太子邀请了。因为要做足不和的表面功夫,宋枭、赵氏和宋湘一路,早早离府了,而滢方独自一人在宴会上姗姗来迟。
这次的宴会规模宏大,奉天殿内外布满了桌椅,里外均有教坊司表演歌舞乐曲。明灯亮起,大红灯笼高高挂着,路上的大臣和官眷来来往往,还未进奉天殿,滢方就听到了各种嘈杂的声音,她还是头一次见皇宫里这么热闹,没想到冰冷冷的宫殿也能如此富有人情味。
滢方跟着引路的太监慢慢走着,后面似乎有人在叫她。
“滢方兄!”
滢方回眸,只见杜骞一身深蓝色云缎圆领袍,笑着朝她大步走了过来。
“滢方兄,自上次一别后,多日未见了。今日见到你,甚是欣喜。”他的笑意噙在嘴角,眉眼灼灼似光,仿佛经年未见的老友一般。他并没有随众人叫她宋大人,而是叫了更显亲昵的“滢方兄”,但却无比亲切自然,难以让滢方讨厌起来。
滢方有些尴尬,自从那次宴会之后,杜骞也曾数次向府中递过请帖,都被她以事务繁忙推拒了。真是没想到,这次会在这里被他单独抓住。
“杜骞兄是一个人来的吗?”滢方环顾四周,发现他也只独自一人,因而发问。
杜骞的黑眸里闪过一丝异样,但这种异样很快就被他以浅浅的微笑敛去了,“适才我有事在身,因而来晚了一步。父亲母亲和妹妹早已来了,现不知坐在哪里。”
滢方盯着杜骞,或许是因为连日以来审理案件的经验,她不由想到,除夕之夜,能有什么事情需要处理!之前她就听说过,杜骞是庶子,并不得太傅杜旬的喜欢。
“我也是。”滢方敛眉笑道,她指了指奉天殿里面人满如患的坐席,道:“杜骞兄,我看里面已经快要开始了,我们先进去吧。”
杜骞颔首,滢方刚迈出了一步,就听见杜骞叫住她,用温厚的声音跟她道:“上次你帮了我妹妹的事还未曾感谢你,等我家新修建的园子完工了,你务必要来一起游玩啊。”
他怎么在这种场合提及她跟杜芙!
滢方环顾了一圈四周,幸而没什么人注意到。她连忙答应了下来,匆匆进奉天殿去了。
大抵是因为宋家父子不和的消息人尽皆知,滢方虽坐在殿内,却不与宋枭一席。
男女不同席,宋湘和赵氏自然也不跟滢方坐一起,她在殿内扫视了一圈,赵氏和宋湘坐在家眷席上,正和京城的贵妇们聊得尽兴,并没有注意到她的目光。
突然间似乎有一道灼热的目光看向她,滢方顺着目光望去,只见杜芙正笑意盈盈地看着她,四目相对,滢方微微一笑,算是打过招呼。杜芙也点头示意。好像有什么东西就顺着这样的目光中被流淌了过去。
滢方和杜芙的对视,被紧跟着走进来的人看在眼里,他的眸子暗了暗,嘴角勾起微不可查的弧度。
滢方由太监引着坐到了位置上,她看了一圈,这一桌上并没有熟悉的人,倒是有一位早已有过耳闻,此刻那双桃花眼也正在目不转睛地打量着自己。
叶子琛。
第十章 静水流深[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