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遇迦了后的第三天,像对迦了说过的那样,牟脱将母亲接回了家。牟脱印象中,妈妈的身体一向还算结实,虽然从年轻时候开始就毛病不断,但并未有过大的困扰,就连住院,也是这一两年才有的事。牟脱平日里读佛经,深解生命的无常与困顿。所以虽然这一两年身体辛劳,她自己也是毛病渐增,她都没有太放在心上,只是一有时间,就多读佛经,反省自己的行止坐卧,同时劝妈妈也清减杂念,念佛为重。所幸妈妈这些年一反之前的常态,对她所说甚能听取,竟真的认真念起佛来,也不似从前纠结在是非恩怨中,令她颇感欣慰。只是,身体也每况愈下,这次住院,时日不算长,在医院里里外外检查了一个遍,医生说都无大碍,但母亲的形容却日渐枯槁起来,她深知在医院缠绵久了并无益处,况且如果真的到了最后时限,她也定是要在家中陪伴母亲的,想定,又去跟母亲商量一番,她就去为母亲办理了出院手续。
牟脱幼时父母便离婚了。父亲于她,是为了外面的女人打骂她和母亲并最终抛弃了她们的人,是在学生时代只负担她学费和很一部分生活费的人,此外,就是见了她总是蹙着眉头教育她挑剔她的人,大学毕业后,这个父亲在她的生活里就彻底消失了。牟脱自便跟着母亲一人生活,母亲于她,则是难以道尽。起初,她是全身心地爱着妈妈,心疼着妈妈,可怜着妈妈,一心想要长大了报答妈妈。可是随着年岁增长,妈妈的严厉管教和哀怨悲苦日渐变成她头顶化不开的浓重乌云,遮蔽了被父亲抛弃后她自以为依然明媚的天空。她的世界日益暗淡,日益压抑,日益封闭萎缩。她曾经在姥姥姥爷的相册里见过自己四五岁时的照片,那时的自己一脸童真,顽皮爱笑,其中有一张一身大红的毛衣裤,身板挺脱,发长及肩,她目视着镜头开心地笑着,虽是紧抿了嘴唇,但那纯粹而全力的笑意满满荡漾在眼角眉梢,眸子里的一汪水灵流光溢彩。初中毕业时,她拿回了全班同学的合影,那上面的自己,身板松垮,呆板木然,眼神中毫无光彩,顶着一头形状难看的短发,身着整齐划一的无趣校服,对着镜头勉强摆出的笑容好像一星期没睡觉似的,引得她一阵自我嫌恶。成年后在婚恋育儿过程中,她与母亲的关系更是一路恶化,几度崩盘,母亲那常年压抑下扭曲的思维行止,暴怒狂吼时的狰狞面目,总让她有种想把内脏全部呕出来的恶心。她心中的恶毒亦被狂烈激起,她曾在心里恶狠狠地对母亲说:“若有来世,再不愿相遇!”那段岁月中,母亲成了她生活中很大的困顿,她常常为制驭化解不了自己的心魔而万分沮丧。
令牟脱始料不及的是,在养育儿子希的过程中,虽然她和母亲的矛盾激化,关系崩溃,为了孩子尽量表面维持着平静,两人心里却均感动荡不安,和解无望。但也许正是这种问题的全面爆发才给了彻底解决问题一个机会,在孩子渐渐长大的过程中,她和母亲的关系竟然在几次冲击中浴火重生般达到一个能够安静和解、幽兰飘香般的空谷之境。她和母亲,至少在二人今生的关系中,终于得到了解脱,到达了安宁坦然和深沉的平静。希工作后,牟脱和丈夫和平友好地离婚了,离婚后,她一部分精力放在希身上,一部分陪伴母亲,还有另一部分可以忙一些自己的生活。日子表面并无多大变化,内心却渐趋安好平稳了。
尤其最近几年,牟脱也年过半百了,有时照镜子时发现自己微微一笑,脸上竟现出了慈祥之态的雏形。她欣喜异常,就会孩子一样拉过妈妈一起来照镜子,她说:“妈你笑笑”,妈妈就眯着眼睛笑起来,她指着镜子中的妈妈说:“真是一个慈祥的老太太!”逗得妈妈哈哈大笑,然后自己严肃了面容端坐起来,认真学着妈妈的样子眯起眼睛,嘴角刻板地提了提现出微笑的样子,然后问妈妈:“是不是又一个慈祥的老太太?”斜着眼睛还向妈妈确认,逗得母亲更是捧腹大笑,用食指点了牟脱的头说:“我还在这儿坐镇呢,你算哪门子的老太太?”牟脱年轻时曾经劝过母亲念佛,可母亲经常一句话便堵得她哑口无言“念佛的人都像你这样来气父母,还不如不念”,这句话每次都晴天霹雳一样在牟脱头顶炸响,她想她念佛没念出丝毫功德来,倒是先犯了大罪过,让亲生母亲对佛法起了误解,自己罪过大了……几次这样冷汗频频下来,她便不敢再在母亲前劝说了。
这些年跟母亲的关系融洽起来,母亲又年岁益大,身体不适更是多了起来,望着母亲日渐苍老的身影,她那种对于人世生命的巨大无力感又遍及周身地涌泛起来,生死门前,她多想有人救救她的妈妈。她无望无助,只识得佛法一个良方,于是鼓足了勇气再次在母亲面前提起了念佛的事。那一天,她说完了便忐忑不安地低沉了头静静等着,母亲静默了一会儿,唤了她一声,她抬起头触到母亲突然有些深远起来的目光,母亲慈祥地笑着:“如果你不念佛,我想,咱们娘俩前生估计就是半个冤家,这辈子就得变成整个的冤家。念佛救了你,也救了我,这些年,我很满足,很幸福。你说念佛好,我就跟你一起念。”说得牟脱眼圈一红,几滴清泪未及意识就扑簌着掉下来。母亲兀自笑着,抬起手替她拭去面颊上的泪珠,她才看清母亲的眼睛也微微泛着红。自那日起,母亲便勤奋念佛,牟脱说按净宗的法子念就好,她就完全按照净宗的法子念。除了希和牟脱,她几乎全部心思都用在了念佛上,她跟牟脱说她“感到越来越幸福”。
就在母亲感到越来越幸福的时候,能够感受这幸福的日子却似乎开始看得到尽头了。母亲的身体越发衰弱起来,走路开始困难,视力听力衰退得厉害,食欲日减,唯独精神依然饱满,莫若说更加乐观,看什么都是可喜的,思维也很是清晰,说出的话常令牟脱惊讶。每个人打降生开始,那张巨大的空白画布上,就由生死泼上浓墨,奠定了最基础也贯穿始终的主色调,有人在这浓重的墨色中清醒地生,有人在这墨色中清醒地死,更多的人是灌醉了生魇住了死,敷衍出炫目的色彩,在生的假亢奋中欢蹦乱跳。但是那生命狂想曲的曲调任它怎样欢快,曲终时少不得所有音符都尽数没入那片海一样无边的墨色中,那独舞的人儿也会消散于无形,仿佛不曾存在过一般。牟脱自认半生都活得糊涂,但生死之事想得还不算少。佛经浩如烟海,也只是想变通了各种道路,直通孔窍各不相同的人心,助你了脱生死。她皈依时日不短,虽觉长进不大,但是生死之事是有了基本的准备的,纵是如此,看到母亲体力衰微的样子,她还是感到自己心下在虚弱地颤抖。她问母亲:“要不还是去医院看看吧。”母亲还像平常那样慈祥地笑着,脸上攒出的每一道皱纹都勾勒出一条温暖的弧线,注视着母亲,她觉得母亲的面庞好像一朵清净慈悲的花朵,但她想不出那是什么花,母亲就带着那样的笑容对她说:“你姥姥姥爷那时候,前后脚走的。我记得,除了悲哀,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觉得一切都结束了。好的也罢,坏的也罢,以前他们在的时候,我觉得吵吵闹闹的,还会觉得好像一直会这样持续下去。可是他们走了,两个人一前一后很快走了,我这心里啊,就像被突然挖出一个大洞,虚得我发慌。除了墓地和他们住过的房子,房子里的东西,这个世上就再也找不到他们的痕迹了。后来和你舅舅把房子清理了,卖掉了。我更觉得好像我的父母从来没存在过一样。我不知道那
第二章 送别 1[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