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不如去烈风海峡看看。每年两周有过路鲸群,顺绳梯下到水蚀洞底,坐在船舷听鲸鱼唱歌。走陆路这会儿出发正合适,沿途四天,风景上佳。”半心半意地闲扯,杰罗姆想到、过几天大部分高智种要离开首都,不知去何处消夏?脑中筛选各地的温泉山麓、漫长滩涂、幽静林园、疗养胜地……交通便利又能保障安全的位置其实很有限。北方战势氤氲不明,决策层的关键人物肯定抽身不得,到时“权杖回廊”会变的相当空阔,治安任务也更趋繁重。
饶有兴味地坐起来,下颌抵在扶手上,水妖精眨眨眼。“附近的好去处呢?车程短,人又少,阳光晒不到的。”
“需要外地人的意见?”本打算由对方主动作别,听这口气,杰罗姆暗自奇怪,“要我选……旧城区下水道不错,不开玩笑。受保护的遗迹人烟罕至,凭这边的雨量,十年里早冲刷干净,应该像座宽敞的迷宫。搞张考古许可,最上一层透光撒气,探险队休息的小站兴许长满粗藤条。与其到公园人挤人,不如找地方安静喝杯绿茶。”
“你去过好多地方?”
杰罗姆耸肩,“其中一大半像从恶梦里跳出来。”盘算着尽快切入正题,他起身踱两步,伸手敲敲横在两人之间的玻璃屏风。触手冰凉,对面一切都朦朦胧胧,眼望咫尺之遥,实际却不知相隔多远,“你那头环境就很别致,有沙有水的,比外面强得多。”
“廉价布景,”对方冷淡地比划着,“关掉投影机,墙上是个破窗洞,一群麻雀在外头叽叽喳喳,争风吃醋传闲话,一年四季污染视听。夏天像发情……”基本吐实了粗俗的字眼,她面不改色,转瞬换一种比喻,“像发酵的泡沫,来得容易去得也快。这伙人嘛,传小条相互诋毁算高级活动,个个练一手漂亮字体,可惜脑袋空空,枕头底下一律是小开本言情读物……写生专挑下流石膏,组织什么姐妹会,管无所事事叫‘自然主义,穷极无聊就排挤正经人……总之零分!”
听得直挠头,杰罗姆接不上话,越发坐立不安。“……说话办事没营养,爱好也摆不上桌面,跟她们相处有损身心健康。最近脑筋越来越僵,再不换换地方,准得未老先衰……”听多了别人的抱怨,轮到自己时、她加加减减讲了一刻钟。刚开始还竭力克制,观察听众的一举一动,后来越说越起劲,看得出是在直抒胸臆。想起与之不睦的风滚草小姐,水妖的日子貌似很不如意。听她话音,身边连个朋友也无,叫她开导别人不仅勉为其难,而且颇具讽刺意味。
没料到变成这样,杰罗姆诧异地说:“合不来,换个地方就结了,何必强求。”心想看谁都不顺眼,你自己难道毫无过错?
咬着下嘴唇,她闷闷不乐:“换过几回,结果越弄越糟。我们基本上能自由结社,各类团体大致分成两种。第一种,成员有明确的目标,每天忙着培养实用人才;另一种类似组织松散的同好会,搞搞艺术、消磨下时光。比较而言,我情况算挺特殊的,从小家教严格,学业压力大,没机会认真与人相处。后来跟长辈闹翻,到这边临时帮帮忙,和大部分人都谈不拢,转性子又嫌太迟……我觉得,眼下的生活似乎相当……狭隘,真想出去瞧瞧大片荒原,无拘无束疯跑一阵!困在笼子里,连个说话的都找不着。标准的失败者。不及格总之。”
“那,你准备好行李箱没有?”杰罗姆试探问道。一见对方摇头,他只得放弃原定计划,“不打算离开首都?以后就这么干耗着?”
抄起胡萝卜咬一口,她满不在乎地说:“谁知道。打算回家看看,都忘了那里长什么样儿。”怀疑地打量他几眼,“又看表,有急事?”
合起怀表,杰罗姆抱歉地笑笑,“不瞒你说,假期快结束了,其实我是来告辞的。这段时间感谢你的帮助,疗效显著,有机会一定推荐其他人找你聊天。其实,眼前的困难不算什么,作为朋友提个建议:稍微调整一下为人处世的调门,一切都会迎刃而解,我对你有信心。”
两眼圆睁,吃惊到找不着合适的反应,水妖精木然说:“就这样?果真……疗效显著……很好。”声音渐细,她慢慢缩回椅子中间,整个人都消失不见。
“那,我走了……你自己多保重。”
刚触到门把手,只听背后有人说:“你是个残忍的家伙。我对你很失望。以后你准没好下场。”
杰罗姆脑子卡壳,这几句颇有怨气,可丁点不像开玩笑,“我有冒犯你吗?干嘛诅咒我?”
“我乐意。喜怒无常,突然想试试看。”
心说摆明不讲理啊!杰罗姆连连摇头:“怎么这样!一直以为你通情达理,临走留点好印象行不行?”
脸罩寒霜,水妖精紧抿着嘴唇,一双眸子亮得吓人,扭头逼视他,“你以为我随传随到,随时听候差遣?浪费了多少精力时间,天天泡在这鬼地方,就为听你那点陈年糗事……末了换一顿教训!呵!你动动嘴皮子,我做人就失败了,应当‘改改为人处世的调门……是我无理取闹,活该遭人排挤!你这么成功,干嘛还来消遣我?!”
语气学得惟妙惟肖,森特先生真有点挂不住了,“就冲这句?你也太小心眼了!待人苛刻,竟然怪别人不懂笑脸相迎,简直强盗逻辑!”
一听这话,对方止不住笑出声来,大颗泪珠顺着光滑的面颊纷纷跌落。丝毫没遮掩的意思,她喘口长气,甚至还翘起了嘴角,不知是笑是哭,“难怪我不讨人喜欢,多谢你说得这么直白。”
她还不如大闹一场,如此反应让杰罗姆像喉咙卡了鱼骨,懊恼之情油然而生,“我说的是气话……你、你这什么表情!”
“笑、脸、相、迎。”说完她便移开目光,“你走吧,我收回对你的诅咒。没心没肺活得倒轻松,真叫人羡慕。”
想起风滚草对这位的评价,杰罗姆嘴里发涩,很想夹起尾巴逃掉。屋里沉默良久,只听怀表“嘀嗒”和两人的心跳声,“你被打发了,干嘛不走?”
语气硬邦邦的,他板着脸说:“最后有件糗事对你讲,权当回报你的耐心跟时间。说完我自动消失,以后不会再多打搅。”
漫长的沉默。见她毫无动静,杰罗姆慢慢地起个头。“你这么任性,让我想起另一个人——也是位漂亮姑娘——脸型尖尖,下巴有个浅窝,一看就知道性格倔强。那年我不到十五,跟母亲回家探亲,当地人风俗怪异,夜里点燃篝火却很少说话。我四下乱看,结果瞧见了她,心里顿时空空荡荡,不知道自己是谁了。新来的家伙像有点意思,虽然不缺仰慕者,她仍不眨眼地回望过来,搞得我脸红心跳。”
“那几天跟白痴差不多,为逗她笑顺着陡坡翻跟头,摔得眼冒金星,自己还特别情愿。当时草坡快要下雨,三色堇开了一小半,她吃颗草莓、突然问我想不想永远留在她身边?可能因为有雷声,我没记住自己的回答,只记得她格格笑着,过来吻了我一下……”
水妖精恼怒地拍着椅背,“感谢你的早恋史,我听够了!”
“倘若你是水妖精,她兴许是树妖之类的,”杰罗姆平静地说,“一个吻足够锁住凡人的心……她对我使用了最强大的魅惑法术,到现在也搞不清力量的源头。亲吻永远带走了味觉,只留下些许草莓味,我心脏停跳两分钟,醒过来时人已经没影了。她甚至不知道我的名字,总‘喂、喂相称,眼睛笑吟吟的,模样非常可爱。”
“……说真的吗???”
“我不确定。”他支起下巴思量着,“结果很真实,代价很真实,但过程是主观的,被爱情所蒙蔽,用不着太认真。反正,她在我心上打了不小的洞,整个人都傻了。日思夜想,求之不得,像写一本一个角色的言情小说。这事令我母亲很自责,不久便去世了,怕是伤心死的,过去的生活化成粉,风一吹,连渣也不剩……后来,有个骗子跟我说世上有治心疼的药。他为某秘密机构效力,机构掌握一种技术叫‘整合手术——切断神经,加装电池,将金属触点植入脑部,就能摆脱情绪波动,变成有效率的机器。”
故意停顿片刻观察对方的反应,杰罗姆不怀好意地笑起来,“你现在的表情很不赖!别那么看我,我不符合手术要求,骗子说的药应该是指时间。无所谓。重要的是:个人其实很脆弱,你的无心之失兴许成为他人的灭顶之灾,宽容些总没坏处;另一方面,个人又很坚强,不试试谁也不知道能走出多远。我对你有信心,你会挺过来的……至少咱们扯平了。”
对方欲语无言,只见他从衣帽架取下便帽,很快推开房门,匆匆地走了。
渐近线(下)[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