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于性命是无妨的,但若是成人沾染,症状却来得猛烈许多,高热不退不说,还会满头满脸生出黄豆大的脓包,状如天花,我便是要用这痘毒弄花澜依的脸,谎称她患了天花,好移花接木。天花有多可怕,相信每一个经历过三年前的那场天花浩劫的人,都再清楚不过,那是许多人家一辈子的噩梦,却也是我与若枫之间唯一一场带了缱绻的绮梦。
那时是承启十六年的春天,开年后便一直无雪,气温也比往年高出许多,是名副其实的暖冬。宫里的星象师都担忧,那恐怕是灾祸的预兆。果然我刚过了十五岁的生辰,京城里就渐渐泛起了流言。先是如新闻般在民间流传,说哪家哪户的哪个孩子死于不明原因的高热,慢慢的,死亡的数字节节攀升,即使是哪一家全户死绝,也不再是可以流传的新闻。年少不知愁的我,根本不懂天花的恐怖,直到疫情蔓延到了皇宫内院,我才意识到情况有些严重。皇上不得不带着皇族与百官前往冬都临安避痘,而冷宫的西南角,专门开辟出来净房几间,安置已经患病的宫人。随行的人员中,没有包括我,作为公主贴身侍婢,我需留守清宁宫,打理云意阁,以免公主回宫时面对杂乱无章的寝殿。
车队出发的那天,我跟在队伍后一直送行到神武门。澜依陪伴公主坐于銮驾之内,自是瞧不见,我的眼睛便只紧紧追随着玉卢马上,若枫的身影。不知是否是人员广杂的原因,那平日里温和的玉卢,有些躁动不安,我一边在心里安抚玉卢,一边期待着若枫能回头看我一眼。是谁说过,期望越大,失望便越大,等了不过半柱香的功夫,我耐不住性子,决定掉头离开,如果真要等到他身影消失于地平线还不见他回眸,那我岂不是会失望透顶,还不如就此离去,当做错过了他的回望。思罢我慢慢地转过身,怅然若失地向云意阁走去。
皇室全族离宫,这清冷的皇宫里,每日除了身体强健的侍卫定时清洁撒药外,便只有膳房送饮食时才会有些声响。当伺候公主梳妆的浅儿因高热被人从云意阁拖走时,我的心里的担忧渐渐上升成恐惧。但我还是耐着性子试图安慰哭叫的浅儿道:“别怕,别怕,待你治好了病,我央公主赏你好多好吃的好玩儿的,迎你回云意阁,好不好?”我的安抚一点效果也没有起到,浅儿哭叫的更加大声:“我不要,我不要,你不知道,西南的冷宫里是连饮食饮水都没有的,根本就没有大夫医治,去了冷宫的病患,全是去等死的,洛瑶你救救我,别让她们带我去那里。。。我不想死。。。”可她还是被强壮地禁卫军拖走。听着她的哀哭我心中一恸,看到禁卫军如此粗暴的行为,我怀疑浅儿说的都是真的。若果真如此,那些染了天花的病人境况该是多么凄惨。想到这儿我如何能坐得住,偷偷溜到御膳房,把随身带着的两个竹篮里,装满了饮水和馒头。就算不能找大夫来医治,我起码要给浅儿和那些病人送去点食物。特意选了月黑风高的子时,取道御花园,靠近西南冷宫,还没等接近,就听到里面声声不断地呻吟与惨叫。在夜色下格外瘆人,看来浅儿所说的状况的确不假。我强忍着一波波的恐惧,大着胆子翻墙而入,隔着窗户只看了一眼,便忍不住呕吐出来。上午还能跟我说话的浅儿此时蜷曲在一堆湿漉漉的稻草上,脸色烧的红如炭火。周围还有许多的病患如死狗般胡乱躺做一片,有的身上脸上已经生出了大片的脓痘,此时正流淌着黄水。“浅儿,浅儿,”我忍着不断冲入鼻腔的恶臭,轻声呼唤着浅儿,却得不到回应,里面的病患听到了我的动静,全都挣扎着向窗口门缝爬来,我慌忙把准备好的食物和净水从窗框去硬塞进去,一双双枯瘦的手臂争抢着已经有些干硬的馒头,我忍不住流下泪来,心酸地离开。
皇上和公主都不在宫中,我想要找人帮助都求救无门,唯一能做的,便是尽量多送食物过去,尽我所能地减少些他们的痛苦。可是却糟糕地发现,被关入冷宫的宫人几乎日日都在成倍地增加,这疫情难道真的是控制不住了么。一个夜晚我带了更多的食物又潜入了冷宫,争抢食物的人们过于疯狂,不知是谁那长满脓包的手,竟然死死抓住我手臂不放。因为恐惧我失声尖叫,待发觉自己喊出了声,连忙回头巡视身后,大批的禁军不知从什么角落里冒出来,带队的正是封华。不由分说,便打开了紧锁的屋门,我不待开口询问便被一脚踢了进去,大门立刻落锁。我疯了一样摇晃踢打着木门,求他们放我出去,可是只换来一句:“京城的疫情已经是控制不住的趋势,你还跑到鬼门关前转悠,找死老子就成全你。来人,点火。”
我这才注意到这些官兵是带了油桶与火把来,他们是打算今夜将这些病患一并烧死以绝后患。我想不到我生活了三年的皇宫,竟然真的是个吃人的牢笼。封华话音一落,便有大桶大桶的清油自门缝窗口泼入,紧着着就被火把点燃。原本抓着门框死命摇晃的我,被瞬间而起的热浪逼到了墙角,可是躲不过那一团团升起的浓烟,不多时我便剧烈地咳嗽起来,眼泪流了满脸,边哭边想:“灵洛瑶不过是见不得人受苦,怎么就遭这飞来横祸。”烟雾越来越浓,热浪也一波比一波灼热,我无处也无力去躲,烟气让我的头脑开始迷混不清。仿佛听见门外有争执打斗的声音,噼啪一声巨响,些许清新的空气涌入,我强睁开眼,烈火中,紧锁的木门被人犀利地踢开,一个似梦还真的身影在火海中出现。嘈杂中,听不清是谁用颤抖的声音呼唤着我的名字。可我能感觉到自己被拥入了一个有力的怀抱。“若枫,”我低声唤他,话一出口我就不禁笑自己,面对这么糟糕的状况,居然还在想他,他如今跟着云皇和公主在临安城,此时此刻怎会出现?灵洛瑶真是天真的可怕,临死还心心念念地想着若枫,做着美梦。“宁若枫,您是皇上身边的人,不在临安保护皇上的安危,竟然跑回京城趟这趟浑水?”待我听清封华口中道出宁若枫三字,我挣扎着睁开了双眼,正对上那双我偷偷看过无数回的眸子,我的心脏便不再受我的控制,狂乱地跳动起来。原来那不是我临死前的梦境,真的是若枫救了我,我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望着他眼泪不住地流淌。
“浑水又怎样,便是刀山火海也无妨,识相的就放我们离开,否则莫怪我不顾同僚情义。”我靠在他的胸前,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心里的动容已经无法用语言来表述,只狠狠地将头埋入他胸前的衣襟。
“宁若枫,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为了这个染了天花的女人,你要自毁前程,你脑子被门挤了吧你。”又是那个让人厌恶的封华,回答他的却是幽染出鞘的声音。我还来不及阻止,身体就被若枫禁锢于怀中,眼看他与禁卫缠斗起来。若枫在皇上身边当差三年,怎么会不知道与禁军动手,便是要判以乱党之罪,他此举真的是为了灵洛瑶自毁前程啊。“若枫你住手,你不能与禁军冲突。。。”我不住地劝解,都在骚乱中被夜风吹散,除了跟着他旋转躲避,不能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那一场激战不知道持续了多久,我只记得当我被若枫抱上玉卢时,已经是浑身滚烫,疲惫不堪,双手摸到若枫的衣襟,血渍都已经干涸成硬块。待狂奔至荒郊野岭的一处茅屋时,我的状况几乎可以用气若游丝来形容。“为什么会回来找我?”被安置于软榻之上的我,问的虚弱无比,说着自他手心抽出被紧握的手臂。他再次抓上我手臂,眼里一抹痛色闪过,仿佛是心中承受着巨大的痛楚,轻抿薄唇吐出低低的一句话:“放心不下。”不过短短四个字,就胜过了千言万语,轻而易举地逼出了我的眼泪。“其实我从前日就开始了高热,就算你今日救了我,染上了天花,我也离死不远了,你走吧,去找个郎中开药预防,你今日救我出火海已经是无以为报,若再传染了你,我死也不能安心。”抬手去抹泪,发现手臂上已经出满了脓痘。那么可想而知,脸上是怎么一副光景。我连假装淡定也做不来,冲着若枫边哭边吼道:“你走啊,你走,我不想你看到我现在的样子,不想你看到我垂死挣扎的样子。。。”
痛哭中双唇却被人含住,一阵轻咬,一阵舔舐,我本就迷糊的头脑此时更是混乱不清,哭不出声,只呜呜发出些低吟,身子依然难受无比,不住挣扎扭动着。若枫终于放开了我,望着泪眼迷蒙的我道:“你若是患病,如今我也已经被传染,便是要去阴曹地府,我也相陪。”
极度缺氧又处于高烧中的我,越发觉得难受,先是一点点的被蚂蚁爬过的感觉出现,渐渐的,麻痒遍布了全身,难受的让我连呼吸都粗重起来,一边大哭,一边向身上抓去。原来天花这么可怕,让人在死前还要经历这样万蚁噬身的痛苦。“若枫,我头好疼,身上好痒,这一劫我是逃不过了,求你用幽染,给我个痛快。”我哭到上气不接下气,一席话喘了许久才说清楚。若枫一手禁锢住我欲向身上抓去的双手,犹豫了许久,最终抽出腰间的幽染,我以为他听懂了我的哀求,想到即将解脱痛苦,我半睁水眸,向他投去感激的一笑。只见若枫垂下雾蒙蒙的双目,手中幽染划出一道柔绿的弧线,却不是冲着我的脖颈,剑影闪动间,我一身宫装化作了碎片。我还搞不清状况,人就被若枫压进了怀抱,他调整到一个让我觉得舒适的姿势,开始自屋内的水缸拘起一捧又一捧的清水,缓缓地浇落在我身上背上,冷水流淌过脊背,有些凉,却大大减弱了瘙痒,虽是依旧不舒服,但已经不像起初那样难以忍受,对舒适的贪恋,让我无暇顾及男女大防,贪婪地汲取着每一丝清凉。间或有热热的液体滴落在我的身上脸上,怕是若枫的伤口又裂开淌血了吧。我好想帮他包扎伤口,身子却无论如何也动不了,挣扎着说出一句话,终于沉沉睡去。那句话是,你流血了,好烫。
清晨醒来,麻痒消褪,只有一些淡淡的不适,让我知道昨夜并非梦境,睁开眼,看到双目紧闭的若枫,似乎是在半梦半醒中,仍机械地动作着,向我身上浇注着清水,那水连床铺都几乎湿透。我意识到,我没有被病魔打倒,而昨夜我就是这样半裸着身子在若枫的怀里靠了一夜。全身的血都好像涌上了大脑,我的呼吸再次急促起来。若枫像是感觉到了我的异动,停住了动作,抱起我,将我移向床头较为干燥的一侧,拉过一床薄被将我包裹后,才睁开了眼。他的双眼肿胀不堪,眼底密布着血丝,可他灿若春花般的一笑,却让我觉得,他依旧是那样的风姿灼灼。他的声音也嘶哑到如同被炭火烤过,我仔细地辨认他的话语后才明白,他是在告诉我,我患的病是水痘,所谓天花,原来是虚惊一场。痘痘发出后,不消半月就可以消退痊愈。
若枫安置好我,不顾一夜的疲惫,出门为早已饥肠辘辘的我们寻找食物。我无法用语言形容我那时的心境,只用目光追逐着他的身影。与民风豪放的夏国不同,云国女儿最最看重操守,若是传出去被人看了身子,这辈子也别想有人愿意娶我。可是若枫他救了我的命,我若要他为此负责,便是恩将仇报,若说不介意,那就是恬不知耻。所以此后,我们在那破败的小茅屋里度过了整整一月的时光,即便每天朝夕相对,他对我的奉若神明地呵护,我依旧不知道该如何跟他说些什么,是该谢他救我,还是该骂他割碎了我的衣衫?只好故作矜持,就那样自欺欺人地沉默着。虽说我不想他因为这件事被迫娶我为妻,但他能自毁前程救我,在以为我身染绝症时吻我,就该不是对我无意,所以我或多或少地对他存了期许。而若枫,依旧是云淡风轻的样子,任由别扭,矫情的气氛在我们之间流淌。直到得到云皇还朝的消息,他才主动打破了僵局。却是对我说,那晚,他并没有看我的身子,要我放心。那时我便知道,他是要回朝向云皇请罪去了,毕竟他是当着众人的面,和皇城禁卫动了手,满脑子忠君报国的若枫,绝不可能逃避一世。就如同我一定会选择和他共同进退。
他那一句要我放心,打破了我心中的希冀,他是要和我划清界限吗,怕我报了嫁给他的心思,才主动澄清吧。可惜太晚了,在我清醒的那一刻,那一眼,宁若枫就在灵洛瑶的心里,生了根,无论他与我的距离有多远,又或者是时光过了多少年,灵洛瑶只为他一个人,留着一份深沉入骨的爱,即使这份爱,不能被人知晓,也永远得不到回报。
重返清宁宫后,因为公主的庇护,我又一次逃过了责难,可是却有整整三个月的时光,我都没有再见到若枫,我以为他是怕我对他报了不该有的想法,故意和我疏远,给我清醒和忘却的时间,再见面时,我便努力让一切回复到从前的样子,装作什么也不曾发生过,甚至连一句道谢的话语也不曾提起。就好像那一场惊心动魄,那一片侠骨柔情都不曾存在,只是我一个虚假又美丽的梦。若是当年的我,能少一些自卑,能对若枫多一点信任,我就该懂得,一个固守孔孟之道的男子,为了一个女人,抛下自己的前程似锦,与她一同面对那样可怕的疾病,不惜违背礼教,除了爱惨了那个女子,还会有什么其他的原因?而很久很久以后,我才自神武门的侍卫口中得知,若枫因为那夜的剑扫禁军,被打了整整八十军棍,三个月的时间,都是困于床榻之上养伤。而他拜托在皇宫只手遮天的公主,压住了这个会让我心痛的消息。曾经的若枫,是每每救我于困境的人,他用自己的方式,无声地诠释着什么叫做生死与共。后知后觉的我,却从来不曾读懂。如今再次身陷囹圄,我却再也不能期待他像当年一样,冲破火海,剑扫乱军,来将我救赎。他的眉眼,他的笑,他的深情,他的一切,都将属于另一个女子。而那狼狈不堪中含泪的一吻,便成为我们一生仅有的一次旖旎。
二十四章缱绻恍如昙花现 梦醒终不似当年[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