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的话重复了几多遍，就是没有多少敬佩的语气在里面藏着掖着，反倒有一种彻骨的寒意层层包裹着财娃冷冰冰的心。
从陈主任亦砖亦坯的所谓砖瓦房走出的时候，财娃只觉得浑身胶粘胶粘的，像夏日暴风雨来临之前的那段非常时期，为了抢回生产队救命的小麦，自己一个人汗流浃背地挪回了生产队几千斤小麦——绝好吓的！
“当当当……”下课的钟声悠悠然响了起来，还那么破铜烂铁地惨叫，离了这曾经熟悉的校园三二年，这校园里的花花草草还那么一成不变，在刻薄的家伙看来，自己也许就没有从这儿离开过。围墙还是那么低矮破败，吃过几顿饱饭的贵族同学，一个鱼跃都能轻轻松松蹿跳出去，没有吃过几顿饱饭的同学根本不需要借住完整的人梯，流窜到院外的烟地里还不跟玩似的。不大的院子里密密匝匝的都是这最二字似的砖瓦房，上课下课的时候，这校园永远都是全大队人气最旺的时候，大大小小的学生和老老少少的老师一个一个手拉手站在这拥挤的校园里，这狭小的空间似乎也站立不下。
就是到了生产队最没有人气的夜晚，这沸腾的校园里也还有住校的男男女女大队学生，在唯一的手压井跟前排队等着接上一碗半碗的凉水。不为清洁，拿什么刷牙，茅坑里的粪勺还是烂的，就为了接上少少的半碗水，一为了晚上啃的那半个窝头还在心窝里搁着呢，二呢，这脚上的一脚稀泥总该将就着洗洗吧。要不黑乎乎的泥脚伸在家里唯一有着烂絮烂底就表面上还囫囵的破被子里，老妈知道了，还不举着家里的桑叉追他个合生产队，边追还骂：“叫你兔崽子洗洗脚都不洗，看看你把老子的新被子都弄成个啥了？”
想到这些好像很不遥远的生活场景，财娃难得地笑了——在那个懵懂的年纪里，总有一个扎着羊角辫子的女同学默默关心着他。在他来晚的时候，悄悄帮他做好值日，擦净斑驳的黑板，还偷偷帮他把纸盒子充作的桌兜里的教科书小心地摊开，等他惊恐的小老鼠一样从同学们的腿脚缝隙里慌里慌张溜到自己三条半腿的椅子面前时，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立刻坐好。在眼神不好却严肃得吓人的陈老师未曾叫到他的名字之前端端正正坐好，早来的同学那样坐好，等着陈老师虎狼似的喊出那声惊叫：“郭喜财，这个题目怎样解？”他完全可以没事人一样大大方方走到黑板前潇洒地舞出自己的正确答案。
可是，同桌的有着长长的辫子的你，如今在哪儿？你还能帮我做一次值日吗？还能给我翻开课本，还能帮我擦净一手一脸的劣质钢笔带给我的墨迹斑斑吗？还能悄悄递给我一个发硬发干，却带着浓烈温香体温的窝窝头，然后看着我三口两口吞下去，自己只在旁边眼气巴巴地吞咽口水，还一再阻止财娃的礼貌推辞：“你快吃吧，我家的窝窝头都多得猪都不好好吃了！”
可是，那就是最深沉的梦里也躲不开的长发辫子，如今你去了哪里？那里还有一个等着你关心的瘦骨嶙峋的大男孩，等着你节衣缩食为他送上“吃不完的窝窝头吗？”
一路向后走着的财娃，甚至没有精神留心匆匆忙忙，同样夹着黑白教科书，奔向各自教室的那些将来的同事们或惊讶，或若无其事的探寻目光。财娃的心思，大半都困守在那个十回八回梦里总也甩不开的长辫子身上呢。
“这初二的教室应该还在那个老地方吧？”肯定还在学校最后排靠右手的那个阴暗的角落吧。左边就是他们这些远距离男生的简陋宿舍，右手就是凶恶的陈老师的住室了——只要这边教室里的声音稍微超过几个分贝，陈老师就是睡着了，也会在梦里大声地吼：“你们谁在说话？谁还在说话！”
如果勉强要说，这一二年不见的校园里最大最大的变化，好像还是人家陈主任，原先的陈老师，现在都夺胎换骨，成了陈主任。他，原先是他的小兵，今后注定还是他的手下，难道，这辈子的他都不能脱离他的掌控吗？
这样想着的时候，漫天的雨雾又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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