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习惯低眉顺眼,习惯在蛰伏中计算着来日方长,也习惯对事物边观察边质疑,对人性本善的质疑,对因果循环的质疑,甚至对自己的人生亦充满着质疑,这些质疑深埋血肉,只待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将其剖开,便展现在世人面前。
顾华奇没有这些习惯,他也从不质疑发生在他身上的任何事情,他认为所有事都应顺其自然,所以被捕后,他毫不犹豫的背叛了,一五一十的供出了昔日的战友,连同谭府的五百大洋,也成了他埋怨的理由,家大业大的谭府掏出这么点钱打发他一个常委,他不服,他要给蔑视他的人一点教训,哪怕这教训将带来性命攸关的后果。
他满足于自己的机敏,得意的点起了一支“哈德门”,那是他最爱的牌子,焦香的烟草里有股清凉油的味道,直窜向脑门,这令他神台清明,凭着这点自以为是的清明,他认定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是至理名言。
抽着烟,踱着步,推开了洒满阳光的落地窗,正看见楼下一个修剪得有棱有角的花坛,青翠的树叶在方形的框里,延伸出去的部分都被园丁修剪成了直角的形状,浓绿的伤口中偶尔滴下两滴汁液,都化在满是苔痕的青石砖路上,瞬间不见踪影,这令他想起一个魔术,那还是上个星期在江汉关码头表演的戏码,先借来一位美丽女士的手绢,在迅速交错的瞬间,把手帕偷偷赛到袖口里,等到美丽的女士向他投来惊愕、崇拜的目光,他方才手腕一抖,把那手帕原原本本的又变回来,他很享受那种感觉,那种被关注,被围绕,被赞叹,被崇拜的感觉,那是隐姓埋名,深藏幕后的根据地给不了他的。
一阵歌声打断了他的思绪,那声音来自花坛旁一面灰白色的高墙内,这里面关押着他曾经的战友,如今于他而言,则更像邀功的筹码与加官进爵的台阶。
他笑了,为这些人的酸腐书生气,囿于铜墙铁壁之内,还能朗声高歌,实在是有些黑色幽默。
他满意于自己的务实,便又畅快的吸了口烟,舒服得眯起了双眼,就见路口拐弯处驶来了一辆福特汽车,那是台产于1920年的黑色老爷车,偌大的两个车灯,像圆睁的双眼,半拱形的车头,气派又充满男人的勇猛感,自从他来了上海,他一直想要这么一辆车,最好能带着花枝招展的长三女先儿,去高级餐厅用餐,什么牛排,面包,还有闪烁着银光的餐具,都如梦如幻,都触手可及。
沉醉在痴梦中,他笑了,很快笑容僵在了脸上,因车上下来个熟悉的人影,那是谭家公子——谭宥维。
“怎么!?昨晚熊司令不是派了人去谭府兴师问罪吗?怎么没把这家人抓起来!”他有些惊慌,心虚的猛抽了两口手中的烟。
紧接着,又下来位深色旗袍的年轻女人,凤眼柳眉,极清雅,倒是没见过。
“有钱人就是好,身边的女人都是个顶个的漂亮。”他吐了口唾沫,将烟蒂子狠狠弹进花坛里,避回了房间。
这里是淞沪警备司令部,外面看却极像一座严密的城堡,双层门楼,墙体顶端设堞口,二层楼台设岗楼,土黄色的墙面因岁月侵蚀,满是陈旧腐败的沧桑,可经年的萧杀之气,还是让看到它的人遍体生出寒意,只因这里所关押的,都是所谓的“地下党”。
一男一女两个门神脸的守卫细细搜过了身,确认没有锐器或不安全的东西,才放萼雪和宥维进来。
进门就是敞阔的前院,有棵丈来高的芭蕉立在中庭,因阳光充裕,便贪心开了满树的花,红艳艳的像吐着蛇信子撩人,一位秘书模样的女人从芭蕉叶下迎了出来,笑容却是极谨慎。
“谭少爷,谭少奶奶,熊司令今日会鲁主xi去了,特命姜副司令接待二位,来,仔细脚下台阶!”秘书招呼着,带领着两人往楼上去。
“副司令!?若是推给了副手,那说明昨晚上的事,他们上上下下早就通了气,想来那五千大洋早早也瓜分干净了!”想到这里,萼雪心里便觉气愤,民脂民膏搜刮了那么多,又霸占了教育界那么些经费,如今借着汉奸倒戈的机会,还来敲老百姓一笔竹杠,真真是密网子捕鱼——大小都不留。
“姜副司令~!”秘书娇甜的唤了声。
一位中年男子回了头,倒是两道浓黑英气的剑眉,眼神炯炯的锐利,扫在人身上,令人胆气生寒,二人瞥见那“一杠双星”的领章,大概知道了他的资历深浅。
“姜副司令,你好!”宥维跟他握了手,三人便在会客室落了座。
“司令部威风呀!上个月还去江北练场看了操练,果然是保家卫国的铁骨男儿,有这气势,日本人哪里还敢嚣张。”宥维递上支登喜路的雪茄烟,自己也点了支,烟雾缭缭升起,人与人的距离变得模糊,矛盾似乎也就有了转圜的空间。
“哈哈,保家卫国,军人本色嘛!说起来,令尊也曾在去年的战役中支持过我们,算是我们熊司令的旧相识,这次的事,实在是郑副官无礼了!”姜司令似乎是少抽雪茄的人,话音刚落就咳了声。
把过错推给下属,那便是含糊其辞的不愿承认自己的看法,这官场套路宥维岂会不明白,忙又点头笑道:“司令言重了,谭府一向谨遵良民守则,府里上下都是守法公民,郑副官来了,也亲眼见到了,确认情况属实才离开,所以无礼谈不上,只怕是无心。”
姜司令脸上的笑意多了几分,点头道:“谭厂长明白就好了,毕竟有人已经向我们举报了,我们吃官家俸禄,肃清乱党是己任。”
“这自然,这自然!”宥维点了点头,又试探性的问:“听卢局长说,此人是地下党的重要领导,不知姓甚名谁,又是否交代过何时混入谭府的。”
姜司令将烟灰弹进烟灰缸里,又嘬了口雪茄,意味深长的一笑,道:“何时混入谭府不重要,何时从谭府偷到那笔钱才是重点,这些地下党,有了钱便目无王法,怎能让他们如愿!”
听到这话,萼雪和宥维皆松了口气,正要说话,又见姜司令脸色沉了沉。
“目前是非常时期呀,谭厂长!断不能让乱臣贼子在眼皮底下招摇过市,若此人招供的越多,他便越安全,反之,他便越要吃苦。”姜司令讲这话时像在思考,讲完又抬起头看向二人。
“当然,当然,司令部励精图治,整肃上海内乱只是起点,这我们明白,也会全力支持,纺织厂如今虽大不如前,但我和父亲一样,赤诚忠心向着党,只要有用得着我们的地方,肝脑涂地在所不惜!”宥维极认真的点头表态。
“言重!言重!若保家卫国的军人要老百姓肝脑涂地,别人倒要笑话我们白吃军饷了!”姜司令大笑起来。
第二十三章 萧瑟悲风竹影疏[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