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不同于一起长大的卢锡安,作为一只雌虫,一只身份高贵的雌虫,赛斯的感情经历十分单纯。
他从十七岁起,到三十八岁(诺弗瑞森后遗症之一),以及未来近百年虫生,只爱着一只虫,且将永远只爱那一只。
这是构建起他自我概念的基本事实。
爱这种情感,到底是一种什么存在?
为何如此浅薄无知,如此低劣丑恶,满身都是缺陷的虫,也能得到伊登的青睐和执手?
赛斯直到现在也没弄明白。
但他很清楚一件事:]
因为在意,才会做很多奇怪的事;
因为喜欢,才会却步不前。也同样是因为情深,才会卑微如尘。
高中时期的赛斯,没有精力更没有能力掺和进卢锡安的事。
与备受歧视欺凌的他相比,卢锡安就像高坐王座的王。
在两性关系里,他在食物链顶端,是鬓毛浓密、威风凛凛的狮子。
雄虫们看见他,惊叹痴迷,不能自拔。
那会,赛斯只觉得卢锡安对诺里斯态度有点奇怪。他从没想过他和诺里斯会有点什么。
穆罗尼亚的其他学生也是一样的想法。
因为这两只虫差别太大,大到卢锡安和诺里斯所有的爱慕者都认同了他们之间的“好友”身份。
十多年后,赛斯偶尔从昆恩的一次吐槽中,得知卢锡安大学时的奇怪行为。
他隔三差五就会跑去帝斯滕特。谁也不告诉,偷偷地去,悄无声息地回。
这个信息就这样留在赛斯脑海里。
直到几年后,某次伊登不经意间提起诺里斯的大学。
那个瞬间,散落在漫长岁月间的各种线索拼接到了一起。
赛斯看到了大树的全貌。
从繁盛的枝叶,到深埋土壤里的根系。
赛斯没有转头。
他不需要去看去确认。
诺里斯不会走。
包厢外嘈杂音大了起来。典礼临近开始,最后一波虫正在进场。
守在包厢外的皇室扈从看到诺里斯起身,为他拉开了门。
“阁下?”
诺里斯站在原地:“……这是谁告诉你的?”
“你可以去查他的航行记录。”赛斯回答。
黑发雌虫口气如此笃定,只有一个可能,他早就查过了。
他在暗示什么,他——
“卢锡安喜欢你。”
赛斯又说了一遍:“其他的我不知道,但这件事我很确定。”
诺里斯握起拳头,感觉控制自己的呼吸是如此艰难。
“马上要开始了。”
伊登从门外走进,手里拉着阿斯尼诺:
“你们在聊什么?怎么这么严肃?”
诺里斯朝侧退了一步,给好友让开通道。
伊登对他笑笑,从他身边经过。与此同时,一抹珠宝的亮光刺进诺里斯的眼角。
“!”
——是那条项链。
诺里斯的肠胃扭成一团。
他感觉自己似乎晃了一下,但也可能只是错觉。
伊登奇怪地转过身:“诺里斯?”
雄虫没有回答。探究的目光落向他的脖颈。
“是不是很怀念?”
伊登楞了一下,随即凑过来,方便诺里斯更好打量。
“当年毕业舞会我借过你一条类似的,很衬你的礼服。”
“你还给我后第二天,被我弄丢了。”
“因为很喜欢,我又去找德米拿了这条绿色的。”
“珠宝设计师当时用蓝宝石和绿宝石做了两条。你戴那条蓝色的真得太好看了,很多雌虫眼睛都看直了。”
“就连卢锡安也……咳咳啊,你不坐下来吗?”
一不小心碰到敏感词汇,伊登低咳两声,匆忙转过身,回到座位。
“我要看!雄父,我要看诺里斯叔叔的舞会照片!”
阿斯尼诺兴奋地扯住伊登的袖子,嚷嚷道。
和自己弟弟一样,阿斯尼诺也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性格。
区别在于小雄虫的武器是眼泪。他的是执着的叫喊。
伊登只能打开终端。
昨天晚上刚给阿斯尼诺看过一批,他很快就找出了记忆里那张照片。
终端投影出十五年前的影像。
二十岁的诺里斯穿着银灰色的衬衫和配套的墨蓝色马甲西裤。白西装的卢锡安从旁边凑过来,对着镜头摆出痞气的笑容。
雄虫没有戴领带,衬衫口敞开着。
剔透的蓝宝石垂在他精致锁骨间,和他淡蓝色的眼瞳互相呼应,仿佛夜色里燃起的蓝色幽火,格外得蛊惑虫心。
“哇!!”
阿斯尼诺红了脸,抬头瞅瞅身边的雄虫,又“哇”地看看投影里的少年。
如此反复好几次,他突然跳到诺里斯身边,拉起他的手:
“诺里斯叔叔,我要娶你!”
赛斯一把将阿斯尼诺揪回,按坐到座位里:“闭嘴。”
包厢外,会场忽然安静下来。
穆罗尼亚的校长笑呵呵地走出来,宣布今天的典礼正式开始。
几十分钟后,皇室扈进入包厢,来到伊登面前:
“阁下,快到您发言了。”
伊登安抚了阿斯尼诺,俯身吻了一下赛斯,起身离开。
诺里斯腰背挺得笔直,视线自然下垂,看向下面的主席台,似乎完全投入到这场典礼之中。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藏在阴影里的手有多颤抖,呼吸又有多短促。
他不敢置信。
赛斯的直言,伊登的照片,以及它们组合起来,所暗示的真相。
不知为何,一副残留的旧时记忆闯入他的视野。
十五年前的夜晚,楼下彩灯晃转、喧闹无比,楼上幽深昏暗,静谧幽深。
卢锡安小心地靠过来,想要吻他。
他脸上的神情虔诚到诺里斯以为自己看错了。
他开口时,声音非常轻柔,好像怕打破笼罩在他们之间的魔咒。
——诺里斯,你……能抱我一次吗?
诺里斯再一次起身。
伊登正在台上演讲,他的声音柔和有力,他的绿眸闪亮,他聚集了所有星光,就连空气里的灰尘都在发光,都在随着他的手势舞动、臣服。
赛斯的手举到嘴边,掩饰着嘴角微微翘起的弧度。
阿斯尼诺昂着头,嘴里嘟囔着一些他搞不明白的词语,小脸上全都是对雄父的崇拜和敬仰。
雷鸣般的掌声中,诺里斯悄然离开礼堂。
辽阔蓝天下,穆罗尼亚一派悠然。
高大的树木遮起烈日,在道路上投下浓郁的深绿。
风和阳光追逐、悦动,拂去额上的汗滴,带来生机和向往。
不知不觉,诺里斯来到了当时的宿舍楼。
白色栅栏,红砖外墙,拱门塔楼,缥缈的光影被窗户切割,坚厚的墙体在喧闹的世界中构建出一个安全隐秘的角落。
穆罗尼亚提供给雄虫的宿舍,复古朴实,又极有艺术感。
是诺里斯在学校时仅次于图书馆最喜欢的窝居处。
现在这个时间,宿舍楼里空荡荡,看不到一只虫影。
诺里斯在入口处试了了当年的密码,意料之外竟然还能用。
他踏上楼梯。
等他回神时,他已经站在了二楼阳台处,面对着修建整齐的草坪和爬满栅栏、拱门的粉色玫瑰。
弥漫的花香中风在歌唱。
记忆的碎片浮现在眼前。
诺里斯眨眨眼,陷入更深的恍惚。
——嘿,真巧啊!天气这么好,和我一起跑跑步?
一身白色运动装的少年抹着额上的汗珠,笑容比清晨的阳光还耀眼。
他当时怎么回来着。
——哦。
少年诺里斯离开阳台,回到公共休息室,准备返回自己房间。
——诺里斯,你快出来!你再不出来我要爬进去了!
诺里斯以为卢锡安在开玩笑,根本没当真。然后几分钟后,那个声音更大了。
——诺里斯?诺里斯?诺里斯?
诺里斯拧着眉头,重重踩着步子返回阳台。一抬头,就见刚刚还在栅栏外的雌虫已盘坐在里面的草坪上,双手呈喇叭状,一声接一声。
翻越围栏违反校规。更别说卢锡安翻地是雄虫宿舍的围栏。
诺里斯当即冲下去,用他的怪力提溜起卢锡安,将他扫荡出宿舍楼。
——一起去跑步?
卢锡安拽着他的手不放。
最后,诺里斯不仅陪他跑了步,还同他游了泳、当他对手打了球。作为回报,卢锡安在图书馆时十分规矩,没喧哗没闹事,还帮雄虫买了午餐。
诺里斯忽然察觉到自己在笑。
有那么一秒,他只是单纯的快乐。
他敛起笑意,准备再看一眼这里,然后在宿管发现他的不正常进入前离开。
一双眼睛在阳光中闪烁。
诺里斯掠过的视线倏地转回。
他看到了卢锡安。
成年后的卢锡安。
穿着白色西装,英俊洒脱、潇洒帅气的卢锡安。
……不,他好像……有点不一样。
卢锡安逐步靠近,诺里斯发现了这个不一样在哪里。
棕发雌虫瘦了一圈。
下巴轮廓锋利得像一把刀,神情不再是毫无阴霾的爽朗恣意,眼神里染着浓浓的忧郁。
半个月的时间,卢锡安就不像卢锡安了。
诺里斯下意识地想开口问。
他嘴唇动了一下,忽地回过神来,转身向里疾步而去。
“——诺里斯!”
卢锡安在下面喊。
一刹那间,他的声音和过去重叠。
雄虫脚步一顿。
“这是你和我约好的见面。”
“你答应的!”
卢锡安慌了,他助跑一段后猛地一跳,哐啷一阵巨响,整只虫顺着二楼阑干爬了进来。
诺里斯被这变故震住了。
他僵在原地,缓缓回身,就见卢锡安几个大步,夹风带汗地逼到他面前。
“我是‘明天的明天是明天。”
雌虫气喘吁吁道,用手抹了一下,掌心的灰尘瞬间沾上他的脸。
*
一只毕业多年的雄虫出现在高中生宿舍里,勉强还能解释。
一只毕业多年的雌虫翻围栏、翻窗台进来,很可能被送进治安局。
因此不管诺里斯如何想直接扔下卢锡安遁走,他最终只能拽起雌虫的手,将他从宿舍楼里拖走。
卢锡安也不挣扎。
然而诺里斯若是稍一放开,他就将自己粘在地板上,一步也不动。
离开危险区五十米后,诺里斯再也不受这气。
“啪”一下甩下卢锡安胳膊,头也不回地向礼堂方向迈动双腿。
卢锡安追了上去。
“我是‘明天。”
“……”
“我真的是‘明天。你的资深粉丝。”
“……”
“老师,你答应我要见面的。”
“……”
“我最少有三个小时的会面时间。”
“……”
“诺里斯,我——”
“我知道了。你闭嘴。”
雄虫突然止步,淡蓝色的双瞳冷冰冰地刺过来。
理亏的卢锡安摸了摸鼻子,不敢再造次。
雌虫随意扫视了下周围,发现他们刚好站在小礼堂的外面。
穆罗尼亚有好几座礼堂建筑。
区别于现在正在举办毕业典礼的那栋建筑楼,每年用来办文化祭、各种比赛、以及毕业舞会的这个,被加了个小字。
这里依然没什么虫。
礼堂外侧还有一些毕业舞会的装饰品没有完全除掉。
透过透亮的窗户,里面依稀还能看到搭建的舞台和桌椅。
“来都来了,进去看看?”
卢锡安转向诺里斯,提议道。
雄虫眯眼盯着卢锡安。
卢锡安还以为自己要被拒绝了,诺里斯忽然嗯了一声,率先朝小礼堂走去。
他们绕过点缀着花圃的正门,踩着长短不一的野草,来到了后面的侧门。
卢锡安咔咔咔输入一串密码,门应声而开。
“这么多年,穆罗尼亚的安保虫还是一群吃干饭的废物?”
一天之内第二次,诺里斯没忍住,皱眉吐槽。
“虽然很喜欢听你骂虫,但这次他们不背锅。”
雌虫哈哈大笑:“是我找赛艇队的后辈要的通行码。”
话一出口,诺里斯眼神一沉。
卢锡安心里顿时咯噔一下,惊觉自己一得意就说漏了嘴。
还好雄虫没再追问,只是用很古怪的眼神注视了一会,便扭头钻进了黑暗里。
卢锡安懊恼地在墙上砸了一拳,不敢逗留,矮身闪进,跟上诺里斯。
他们一前一后地在小礼堂里穿行。
诺里斯带头,卢锡安缀在他身后两步远的距离。
雄虫不说话,卢锡安也把嘴巴闭得紧紧的。
虽然将对方约到这里是他的计划,可真的发生了,隔了十几天再见到这只虫,卢锡安突然又慌得一批。
室内闷热难耐,雌虫舔着嘴唇。嗓子又痒又干,汗水顺着脊背直往下流。
诺里斯一个房间一个房间的扫荡,一言不发,仿佛化身职责在身的校工,在对眼前残留的物品进行巡视检查。
两虫拉长的脚步声回荡在穿透玻璃射进的阳光里,振动起堆积的灰尘。
诺里斯登上楼梯。
卢锡安一不小心步子迈得大了,又赶忙撤回来。
精准恪守安全距离。
“好几年前,你关注我星网账号,各种评论留言时,就知道那是我?”
诺里斯站在二楼,俯视着雌虫。
卢锡安看不见他表情。
对方一如既往平稳冷静的声音也听不出情绪。
卢锡安咽了咽口水,抓了抓裤腿。
这是个关键问题。
回答的不好,会惹厌恶。回答的好,可挽回一点好感。
两步并一步,充分发挥体能优势,嗒嗒两步,走完最后几阶楼梯。
“我最离奇的念头里,也没想过你会是他。”
卢锡安站在雄虫面前,直视对方:
“真的只是偶然。直到签婚前协议,我才发现,宇宙的主宰对我有多偏爱。”
这句话放到今天以前,诺里斯只会解读为卢锡安的一贯自恋臭屁。
而在那张舞会照片仍在眼前挥之不去的现在,诺里斯品出了另一层隐含的所指。
——和我有多年交情的网友,恰恰好是我喜欢的虫。这种幸运简直不可思议。
一瞬间,“明天”说过的很多话如回放的录音,在他耳膜里开始激荡。
长达数年的暗恋。完美不似真虫的形象。耍着心机后的忐忑。以及诺里斯自己分析得出的“对方很爱你,自信一点”的鼓励。
一股电流窜过诺里斯的指尖。
血肉在皮肤下跳动着,又热又烫。
“……所以你就这样骗了我半年?”
“卢锡安,这很有趣吗?”
他竭力稳住自己声音,想要保留该有的怒气。
但他一定是失败了,不然如何解释卢锡安一点也不畏惧的靠近。
雌虫迈前一步。
“老师可比诺瑞温柔多了。”
他忽地靠近,贴在诺里斯耳边低道,声音喑哑,染着情动时才有的甜蜜。
“但我还是更喜欢诺瑞。因为我可以抱,还可以亲。”
诺里斯眼瞳微缩。
“卢锡安你——”
他抬眼看去时,雌虫已跳到一边,“咯吱”一声,推开面前的雕花木门。
这是一个小小的宴会厅,里面空荡荡的,除了角落靠窗的一架钢琴,就只有垂下的厚厚窗帘,和装饰在四周墙壁的一些干花、条幅。
“是我的错觉吗?”
卢锡安在四周绕了一圈,这次履职的校工变成了他。
“这地方……哈哈哈,完全没变嘛……”
雌虫拍完钢琴椅上的灰,一屁股坐下去,干脆利落地掀开琴盖。
几个错乱变调的音符后,卢锡安自顾自地弹起了一首曲子。
琴音刺耳又聒噪。卢锡安却像毫无所察一样,继续弹奏。
“别弹了。”诺里斯皱着眉头走过去。
“都没调音。而且你还弹错了不少。真是一级灾难现场。
“这么多年都没调律保养。这已经很不错啦。”
卢锡安不以为然,半闭双眼,似乎陶醉在自己琴音里。
这才刚见面没多久,诺里斯的无语频次已超了过去半月总和。
他看了几眼卢锡安,直接放弃,准备快步离开。
卢锡安蓦地伸手,一把拉住诺里斯的手臂。
雄虫回头:“?”
卢锡安仰头看他:“诺瑞,琴音是会变。但我的心情,和那天坐在这里时,一模一样。”
诺里斯被他这一出搞得直接愣住了,连他的称呼都没精力去纠正。
十五年前。
少年卢锡安洋洋洒洒弹完一曲,给自己轻吹了一声口哨,然后起身抱住少年诺里斯。
“作为听曲的小费……”
少年卢锡安拉长语调,忽地将脸贴过来,灼热的呼吸带着酒气喷上诺里斯的眼睫。
“诺里斯,你……能抱我一次吗?”
诺里斯事后回想过当时的情形。
一切都很模糊,一切又很清晰。
他的耳压突然变高,世界呼啸着离他远去。他被雌虫揽着腰,靠着窗棂往下滑。
雌虫的信息素如打翻的香水,从他皮肤上的每一个毛孔渗入。
轻盈。愉快。
卢锡安将自己的外衣铺在地上,但地板上仍有很多灰,弄脏了诺里斯的衣袖和裤腿。
至于诺里斯?
他该死的一点都不在乎。
第 95 章 番外4:诺里斯+卢锡安(12)[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