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火光下,苏小昭抬起脸,眼神深纳:“这是,上一回我们四人在摘星阁的辩论?”
“正是。”杨大学士垂下眼睑,看落她手上的纸,说:“老夫回去之后,日夜揣思那日辩论之辞,未经谷歌先生同意,实在忍不住将其如实记录下来,名之《论衡·正欲》。”
杨大学士已经年迈,但以往稍显浑浊的目珠,此刻却似有隐光熠熠,他望着那纸卷长吁:“如那日在摘星阁所言,这世道,本就是清官屈指可数,贪官车载斗量,圣明如尧舜之君王亦不世出,谷歌先生说得对,我等又怎可希冀以无恒常之物,维系恒固之王朝?”
“正人之贪欲,方可止国之崩离,唯有多权分立而行,方是正欲制衡之道。”
“其中诸处,为免老夫所记有偏差,故而起草后,也由太后阅之代为梳理。此卷校对修订后,太后与老夫皆深以为,不可让谷歌先生此论题之辩,湮没于一朝一代……””
杨大学士以缓滞的声音,娓娓而言:“太后说,虽南宛永远没有机会施展此策,更不会让它公诸于世。但南宛,万不可埋没了先生,不可埋没了这一场不该囿于南宛一朝的辩言。因为它既问世,便不再仅属于先生,也不仅属于南宛。千秋万代后,它的存在,会是南宛荣耀的象征,它必会令整个南宛,在历史长河中生辉。”
“所以,太后欲将此文刻成碑文,百年后入皇陵,封存于后世。”杨大学士目光灼灼望向她,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急切,“所以此次老夫邀谷歌先生前来,正是欲让先生署名于此文,流芳后世。”
“正是如此。”雍和璧也附议道:“此事在下也与太后、杨大学士想法相合。”
他抬起眼对上她幽微的眸光,说:“我们料想谷歌此名,大抵并非是你真名。不知谷歌,可愿署上真实名姓?”
房内静默了半晌。
“署我的真实名姓吗?”在两人的注视下,苏小昭微偏过头,她眉眼低敛,只看着跃动不止的火苗,教人看不清她眼底神色。
她极低极轻也极快,近乎呢喃地说:“那还不如署亚里士多德孟德斯鸠马克思恩格斯之混搭组合拳者呢。”
“谷歌在说什么?”听不清一连叠模糊音节的雍和璧,不由微倾身向她问道。
“我是说,”苏小昭转回了脸,清隽的面容罩在浅亮的光晕中,也浅浅生着光,她唇角笑意清浅:“谷歌认同太后所言,杨大学士既将此篇文记录下来,那它问世后,就不再仅属于谷歌一人,也不仅属于南宛一朝,故而,你们欲封存此文于皇陵,谷歌并无异议。”
见雍和璧和杨大学士脸色有所松动,她微颔首,敛眸道:“只是,此文就不必署谷歌之名了。”
“为何?”“谷歌先生何意?”两人俱是讶异看来。
她不愿沽名钓誉、不愿从仕于这没有她才华施展之地的朝代,二人虽惋惜却亦非不可理解,但现下只是让她署名此文,能藏于皇室皇陵、流芳百世,这是千千万万文人求而不得的事,雍和璧和杨大学士怎么也想不到,她竟会有拒绝之意。
听了两人的问话,苏小昭又弯了弯唇,唇边清浅的笑意,也似带上一缕如淡云、如微月的缥缈之感。
此刻她深深望着两人,眼眸像是夜幕之上的寥落星子,深黑而浩瀚:“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真实的谷歌,并非是一个多好的人,谷歌只愿做不系之舟,做这渺渺时空中一个无牵无挂的过客,不值得让谁记得。”
“所以此篇文流传于后世,便已足够。至于谷歌,无足道焉尔。”她平淡说。
杨大学士望着她,竟一霎凝噎,老来浑浊的眼珠里似有微光涟涟。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他老头子此生何等有幸,熟读书经五十余载,却能于晚年遇上这般圣人心性之人,竟教人一霎间似于梦中被点醒——原来他半生汲汲营营之所求所欲,在这青年的眼中,不过是无尽洪荒时空中的一朝汐潮,不过是大梦初醒的一场枉然。
杨大学士颤巍巍的目光望定她,像是在望入一场不期而遇的梦境……
啊,这山羊须望着她的眼光怎生如此肉麻!
苏小昭忍不住暗暗打了个颤栗,忙低头掩饰地拿起酒杯浅酌。
……
她自顾低头喝酒,没有看见雍和璧亦抬起眸,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又是这种莫名的熟悉感……
但雍和璧却不知道这熟悉感从何而来,他的面容、举止、眼神、浅笑、甚至说话的神态,分明都是陌生的,然而他望着他时,心底却又涌起难言又熟悉的涟漪,与一种不可捉摸的……悸动。
这种触动,他对着苏度娘时,曾经有过。
那是一种带着欣赏、怜惜与好奇的触动,像是他平静多年的心湖,乍然投入一颗石子,浅浅漾开的涟漪。他觉得那女子睿智洒脱,冷然又灵性,会当南宛女子不曾当过的女夫子,会讲许多南宛女子不曾讲过的有趣之言,这样独特的女子,他不由得心生欣赏和期待。
但此刻的触动,却又似有不同,近乎心悸。
是一种幽深的,沉默的,如静水深流的悸动。哪怕眼前人此刻一个动作也不做,一句话也不说,仅是他拈杯垂眸间无意的幽微神态,也有一种不囿于性别的、能令人一见而倾心的神韵。
一个是志向困于尘俗的蒙尘明珠,未待他亲手拭去让其绽放光华,便悄然离去。
一个是全无顾忌、皎皎流辉之月,不须他人匡扶或点缀,便肆意照亮满天星如雨。
就像是他凝望半生之月,忽化形于眼前,而其却只是缓步路过,无知亦无觉,不曾看你、看万物一眼,却令他一瞬而生有莫名的伤感,只一眼看入,便如踏入必然的归途。所谓无端生漪,风华蕴藉,不过如此。
雍和璧蓦地收回了目光,连同着,也收回了那一霎间的伤感、触动、心悸,只余心下不置信的自责与愧然
他怎会、又怎能生出这样的心思?!
他自以为,从对苏度娘心生涟漪那一刻起,此生纵然不求得到,也会将那冷然灵性的女子,永存在心下一角,再不映入其他女子的身影。
他不该是这般轻易移情之人,更不该、更不该是谷歌,是一名与他一样的男子!
雍和璧满心愧疚与惊意乍起,再不敢看对面人一眼。
第 110 章 第一百一十章[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