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巴车行驶在乡间的公路上,两旁的庄稼地已经被白色厚厚的包裹起来,偶尔能够看到一棵银装素裹的树立在田野里,枝干粗野的伸向半空,似乎在抗议这漫天飘飞的雪花。经常跑城乡公路的司机都是神,不是人,他们可以在任何时候炫耀车技,路面厚厚的积雪被车轮快速的割开两道口子,雨刮也快速的剥开落在挡风玻璃上的雪花。很快,车子停在了村口,路上没有人,这么大的雪,农村人一般会选择围坐在火炕上拉家常,东家长李家短,谁家的媳妇不孝顺,谁家的公公和儿媳有一腿这些无聊而又吸引眼球的话题。自从有了电视机这个打发时间的工具,但是他们还是希望串门传闲话,有些人一天不串门就像生命已经失去了全部意义。
沿着熟悉的小路往家的方向走,新雪很厚,早已经掩盖了从前的脚印。走在乡间的小路上尽管坑洼不平,但心里很踏实。在生你养你的地方心里总是感觉有所依靠,尽管长大之后会觉得出身好像和别人比起来差很多,别人不需要努力就能得到的东西在农村孩子来说可能要付出很多的艰辛,但这都是比较千层次的理解吧,如果你总是去追求这些,我可以想你保证,也许你最后会得到你想要的,但是你绝对不会感觉到生命的快了。对于已经接触了几个死鬼的我来说,生命自有生命的意义,物质有了更好,没有了就要学会经营自己的生命。在有限的物质条件下把生活和精神世界过的细致一些,过的有意义一些,比那些苦苦追求的东西可能更能取悦自己的生命。
生命何其短暂,在人世间的时间真的就像古人说的如白驹过隙,稍瞬即逝。纵有广厦千万,睡觉不过六尺,纵有良田百顷,糊口不过三斤米面,但是世人就是想不明白,为了一丝蝇头小利也会挣得你死我活,等到灵魂出窍,离开这个人世间,回头也只能是摇头一笑。突然想起了王月娥,她尽管比我大几岁,但是那也是我第一次在心智成熟之后如此近距离观察一个女人的身体,尽管那时候她已经不在人世。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空旷的乡间小路上,除了我留下的一行脚印之外,偶尔路边会有雉鸡在冬日觅食留下的爪印,剩下就是白白的一片,远看像一张白纸,等我在回家的路上书写归乡的画作。有什么不对劲,在我前方三四米的地方雪慢慢下陷,留下一个清晰的脚印,接着又是一个,又是一个,直到一串清晰的脚印出现在我面前。脚不大,从分布的形状可以分析出走路的方式,肯定是一个女人的脚印。“快出来吧,可可。”对于这样的恶作剧,还能有谁呢?“你什么时候跟过来的?”。随着一阵爽朗的笑声,可可出现在我面前,纯白的过膝羽绒服陪一条浅蓝色的牛仔裤,脚上棕色磨皮的雪地靴都在放射着青春的气息。“搞什么鬼,这一身打扮差点都认不出来了,还是你吗?”
“不好看吗?”她一小步跨到我面前,还真是的,人靠衣装,鬼也是。这么一打扮,原先那个木纳胆怯的女知青形象顿时荡然无存,好像还化了淡妆。清澈的双眼水汪汪的像山涧的一眼山泉,白皙标志的五官带着一丝青春的俏皮,淡淡的唇彩正到好处,不浓不淡,像是没有特意的成分。说实话,这样的可可突然站在面前,还真的有点不适应,一碰到漂亮的女孩子我都会不自觉的低下头不敢去看,不知道这是一种怎么样的心里,可能是和农村贫瘠匮乏的生活有关系,已经养成了懦弱缺乏自信的心里,这种情况在很多人身上都会出现。
抬头看见她正在对着我笑,自己倒是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了,“以后不许这么捣蛋了,多亏这会儿路上没有人,不然肯定得吓死几个。”
“怎么会呢?”她似乎也对自己的打扮很满意。“这是你的家乡吗?”
“是啊!”放眼望去,空旷、寂静、落后的关中农村,这就是我的家乡,在上学之前从来没有走出去过,以为全世界都会是这个样子。现在也算是去过大城市了,再看这个破败的农村还真是有点不习惯了,尽管骨子里对这些没有丝毫厌恶或者嫌弃的念头,只是还是感到有些失落。那些曾经从农村走出去的大人物,或者公众人物总是在媒体上说,他们热爱着自己家乡的山和水,爱着哪里的人,甚至爱着哪里的驴粪蛋子,只是他们出去了以后除了衣锦还乡显摆几次之后就再也不会回去,更别说回去生活,这种骗人的鬼话竟然也是观众们爱看爱听的,也许大家都是一样的虚伪吧!
“到你家里去看看吧!”可可似乎对我的生活很有兴趣,这身打扮要是作为女朋友第一次见家长倒是挺合适的。说完她消失了,也好,不然别人总见到我对着空气有说有笑该以为我有神经病了呢。村东头王大爷家的大小子前些年去了广东,回来后就得了神经病,总是拉着自己的媳妇、弟妹还有母亲,让她们站成一排,然后自己端个凳子坐在前面端详半天,然后对王大爷说,‘大哥!你觉得二号怎么样?,接下来就会被王大爷拿着笤帚追的满村子乱窜。
今天是腊月二十六,农村人已经开始蒸馒头了,往往会蒸很多,基本上不出正月是吃不完的,还不算走亲戚带的。这一天从早上到晚上每一家都是热气腾腾,也是预兆着来年的生活红红火火,馒头一年到头都吃不完,这也是这里的人能想到的完美生活了。
每一年的大年三十是过年的重头戏了,这一天人们恨不得拿出最好的休闲状态去过,大口喝酒大口吃肉,大把花银子。三十过完了,爽了吗,不见得,从初一开始走亲戚,七大姑八大姨还都算是直系亲属,特别有哪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见了面还要显得特别亲切,特别关心,因为平时真的也是亲切不到,关心不到的。
三十晚上总算过完了繁琐的既定程序,父母已经去睡了,独自一个人觉得特别无聊,可可这几天不知道跑到那里去了,从进了村就再也没有见到过。一个人出来走走,十字路口新绑的秋千下还有不怕冷的后生在那里玩,大年三十晚上一般大人也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去管他们。一个人独自往村外走去,这大年三十并没有像传说中的那样,会有年兽来骚扰破坏我们的美好生活,村里的鞭炮声倒是一直都在断断续续的。也没有各家各户的祖先神灵下凡,来享受贡品和祭祀,那些从腊月二十三开始的祭祀活动难道真是人们的一厢情愿吗。
不知不觉走出了村子,路上漆黑黑的一片,没有月亮,雪地在没有月光的时候泛着一层灰蒙蒙的灰白色,什么都看不见。自从能看见鬼神之后,其实还是挺期待过年的,从小每年大年三十祭祀祖先,各路神仙,人们都说郑重其事的摆弄这祭品香案,虔诚的播种着自己的心愿的期许。想想大年三十晚上可以看到每家每户的列祖列宗排着队进村,死人肯定比活人多,这是多么壮观的一个场景啊,明显,这个壮观的场景并没有看到,而是和往常一样,大家不是在自娱自乐而已。祖先们并没有回来看望子孙后代,也许他们真的不会太在乎后代的什么样的,而往往一般只是后代会在乎祖宗是干什么的。一说话都是“我爷爷当年可是正黄旗”,那个“我祖先中国状元”,这样的祖先后代说出来总是很有面儿的,可以对于一个已经死去的人来说,后代是干什么的,他能去对谁说,也只能在活着的时候意淫一下而已。
身后的鞭炮声越来越小,离村子应该有一段距离了,想想该往回走了,到了该吃饺子的世间了。转过身,一个人影就站在离我几米远的地方,看身形是一个老头,弓着身子,双手在后腰背着。“大爷!这么晚出来转啊!”在这个地界肯定是我们村的人,打个招呼总是好的。那老头并没有答应,似乎抬起头朝这边看着。“大爷!”我大声喊着,老年人一般都有耳背的毛病。老头这下听到了,竟然朝后退了几步,然后呆呆的站着,“你你能看见我!?”
凭现在和鬼打交道的经验,这么问一般都不是人,我心里想着,“能看见啊!”。我故意大声的说,鬼看见人不稀奇,被人看见对于他们来说肯定是很稀奇的事情,“这么晚了,您在这儿干嘛呢,怪冷的!”。其实现在我都能想象到这个老头的表情,肯定充满了诧异和很多的不明白。我向前走了几步,来到老头面前,果然不是人,还留着大清朝的辫子,一身黑色的大褂,虽然看不清什么材质,光凭这合身的程度,肯定不是一般人家能穿的起的。
“大爷啊!你多久没有被人看到过了!”想和老头开个玩笑,谁知道这老头开不起玩笑,一下不见了,肯定是被吓着了。想想挺好笑,继续往回走去,总算在这个重要的时刻见到鬼了,哪怕只有一个很快回到了村口,十字路口荡秋千的小孩还有一大堆,他们总是不知道疲倦。回家吃完了饺子,准备睡觉了,这是农村人的习俗,早早吃完饺子,预示着来年什么事情都能快人一步,有个好兆头。大年初一起来到处去野去玩去,其实无非也就是去庙里烧个香,然后聚在一起耍个小钱。
大年初一,新的一年开始了,睁开眼睛,感觉真冷啊!下雪了吗?没有啊,太阳已经晃眼睛了,太阳!啊!这才发现,屋顶呢?怎么能看到天空?一骨碌爬起来,没错,是自己的床,自己的被褥,可四下一片大火烧过的焦虚,还在冒着烟的房梁,半截已经烧尽的立柱
失火了!?除了我自己睡的地儿,其他地方几乎已经化为灰烬。看看父母卧房的地方,大火过后已经被废土渣掩埋。连扒带滚的跑过去,一边声嘶力竭,一边歇斯底里的徒手扒开渣土,想要推翻心里已经存在的事实。这时乡党邻里也都来帮忙,很快,卧房的轮廓被清理了出来,已经被大火的烧的面目全非,除了几件家具焦黑色的痕迹之外,再无它物。
新的一年开始了,对于我来说,开始的有些悲伤,有些无奈,尽管在葬礼的这些天,每一天我都觉得可以见到父亲母亲,可是没有,他们就像没有存在过一样,这样没有存在的消失了。棺材里只是装进了一些卧房床铺方位上的一些焦土,因为已经没有任何痕迹。就那样,像是没有存在过。
一直到正月十五以后才下葬,看着旷野里两座隆起的土堆,悲伤已经淡了许多,尽管心里仍旧不能接受这个事实,血缘关系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不管平时关系怎么样,但是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候,血缘就会突然体现出来,那种悲伤不是你失去一件东西,你会惋惜,会可惜,而是连你会惋惜,会可惜的心也会失去,就像是失了心的人一样,其他事情好像都已经无关紧要了。两座土堆上插着招魂幡,白色的纸带随风摇摆,哗啦啦不停的响
乡党邻里都已经完成了他们的任务,入土为安,这在人们看来是顶要紧的一件事情,有些人甚至从三十四岁开始就会为自己预备棺木,自己要亲眼看过,最好的木材,一般也就是松木和柏木,过去的富商老爷们可能会用到楠木,没有虫眼,没有腐烂,用水泡过几年之后,阴干,然后用大锯劈成三寸厚的木板,在阴干,直到干透。然后再请手艺精湛的木匠为自己打造永久的居所。打造成型之后,放置一段时间没有走形变形,便可以做漆活。全是天然的大漆,浓稠光滑,先灌一遍缝子,保证所有的连接结合处都已经灌满,搁置几天之后,把大漆直接大盆的倒入棺木,左右摇晃,等大漆全部吃透木材,然后再刷外漆。此后每一年,如果当事人还没有死,就会刷一层漆,年年如此,一直到享用为止。所以农村有的老人下葬,棺木上的漆水比木板还厚。这么做的全部意义无非是为了保存一个完整的失身,因为对他们来说,不知道死亡意味着什么,既然不知道,那就先保存好,也许有什么惊喜呢。
乡亲们都各回各家了,留下我一个人坐在这两个土堆旁边,心里不知道是悲伤还是平静,悲伤的理由很充分,但是平静的理由也很充分。经过这半年的经历,心里知道这个事情这么会如此简单。如果死亡是对一个人的终极打击,那么死亡的意义肯定也是事先这么被设计的,不然人还会惧怕什么呢?
第16章 回家过年[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