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思明此时此刻应该心情极其糟糕。原随云在弹琴的间隙听见方思明的吸气声略微急促呼吸声,就明白了这一点。
他当然不会心情好了。出现危险时,一直仰望、崇敬的义父将他弃如敝履,扔给敌人,自己逃脱了;而一直被他认为无关紧要也毫无心机的班世萦,竟然向朝廷告发万圣阁。
带着几分自负揣度,原随云觉得方思明此时此刻最恼恨的,应该就是他本人。方思明早就怀疑他不安好心,但有没有任何一条证据能证明这一切变故与他相关。而且他现在还优哉游哉地给方思明弹琴。
想到这里,原随云弹得更加惬意。
一首本该悲不自胜的《阳关三叠》,原随云却弹得潇洒疏阔,“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的意境,竟然全然点在劝酒狂歌,纵情欢饮之上,仿佛此夜一醉,便会千年不醒,西出阳关也好,此生难再逢也罢,都会茫然不觉了。唯有此夜同醉,才是永恒。
信手将旧曲翻出新意,原随云颇为自得。但听方思明的呼吸声和衣服窸窣的声音,原来方思明只顾着生闷气,全然没有注意到他的琴曲。
“思明兄,所谓‘君子乐天,达人知命,事已如此,你再生气又有何用?”
方思明没有说话。
原随云接着又笑道:“你我皆是江湖浪子。在圣贤眼中,不过是‘侠以武犯禁的‘五蠹之一。世人唾骂,祖宗父兄不容,与我等又有何相关?
再者,说到毁誉和美丑,我倒想起一句戏言,貂蝉昭君沉鱼落雁,焉知不是因为鱼和雁以为此二人容貌丑陋恐怖,鱼吓得不会游,雁吓得不会飞,故而沉鱼落雁?可是董卓、吕布看貂蝉,单于看昭君时不会问鱼和雁的想法。他们以为美,貂蝉昭君便不辱使命。而鱼自在水,雁自在天,人世间的美丑兴衰也和它们不相关。
人生在世,不过寄蜉蝣于天地。总想着他人心中对你作何想法,岂不自寻烦恼?哪怕那人是父母、是挚友呢。”
方思明仅仅是轻轻哼了一声。
原随云笑着打趣说道:“思明兄怎么不说话,难道嫌我无聊,已经睡着了吗?”
说着原随云款按琴弦,竟然把诗经中郑风的《狡童》和《有女同车》两首糅杂在一起,弹了一首别样的琴曲。
彼狡童兮,颜如舜华,不与我言兮。
维子之故,将翱将翔,佩玉琼琚。
彼狡童兮,洵美且都,使我不能餐兮。
彼狡童兮,颜如舜英,不与我食兮。
维子之故,将翱将翔,佩玉将将。
彼狡童兮,德音不忘,使我不能息兮。
这一曲弹完之后,方思明依然毫无反应,以至于原随云都疑心他莫不是真的睡着了。
原随云的鼻子灵敏得很,他甚至能闻见方思明身上一层薄汗和几处小伤渗出的血在皮肤上、衣服里渐渐干透,又随着体温散发出来的味道。闻着这个味道,就仿佛是把揉碎的玫瑰花瓣压在心口上:丝绒一样的触感搅乱了心跳,毫无生机却芳香无比的花瓣汁液染进肌肤。这是能比拟占有整个世界,甚至征服死亡的得意与快乐。
尽管方思明的反应冷漠到无礼,原随云却决然生不起气来。
轿子的底盘低,马车的车底高。但为了稳便,轿子和马车的顶棚、坐席都不能做得太高。因此轿子里的空间比马车里的空间更高,坐轿子腿是能伸直的,但坐马车总要稍微屈腿。原随云打算假装腿坐僵了,伸腿踢方思明一下。他按照呼吸声的方向大概一踢,脚正好伸到方思明两腿中间,擦着脚腕蹭了过去。不等方思明生气发作,原随云继续一脸无辜地把腿原路收回来,诚恳道歉:“抱歉,刚刚好像踢到你了是吗?”
方思明在音律上不如原随云那么精通,没听出来原随云这首曲子到底何意,只觉得琴曲散漫癫狂,如痴如醉,忽如枕侧低语,忽如对月长啸,却说不出的风流缠绵。可是他心里只想着接连在天机营和明月山庄中发生的种种诡异事情,越是风流多情的曲调,越是让他心烦。再加上莫名其妙被原随云蹭了一脚,他几乎气得要打人。
之后,两人谁也没说话。一路只听见车轮骨碌碌地滚动的声音。
终于,车厢外面传来丁枫的声音:“公子,我们到了。”
丁枫跳下马车,训练有素地安放好下车用的脚凳,这才掀开车帘,请方思明和原随云下车。
方思明四处望去。这里看上去像是一个偏僻的小镇,眼前是一座装潢简朴低调,青黛瓦,□□墙的小小宅院,但收拾得干净整洁。方思明打量着围墙的厚度和宅院里的布局,估计着这里面暗门机关都少不了。方思明不记得万圣阁在这里有这样一处院子。
“看来这是原公子的别院了。”方思明说。
原随云仿佛有些惊讶地问道:“这是老阁主新叫人盖的。怎么,思明兄不知道吗?”
方思明更有些不悦:他对万圣阁的了解什么时候比原随云还少了?但表面上他什么也没说。
原随云接着让丁枫带路去了宅子的正堂。正堂窗户紧闭,大门只留了一条缝,里面垂着帘子。中间的厅里点着一盏幽暗的灯——是值夜的侍卫们点的。
侍卫听见动静出来,对方思明说道:“少阁主先安歇去吧,老阁主刚刚睡下。他吩咐说不让人打扰。”
义子的死活不如早些安睡重要。方思明无奈地苦笑一声。
原随云忽然记起,他曾经也这样笑过:苦涩的笑声咽在喉咙里,不想让人听见。那时候他还很小,小到记不清当时到底有几岁。同龄的孩子还只会傻笑、傻哭的时候,他已经会苦笑了。苦笑过后,他问方宁:“方姨娘,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方姨娘叫方宁,是常青岛的岛主。除了原随云,方宁还在岛上收容了许多身世可怜的女子。原随云虽然叫方宁姨娘,可是原随云和方宁没有血缘关系,同样是方宁捡来的。
方宁当时大概三十岁左右。容颜虽然逊于年少之时,可随着年岁渐长,风采愈加清雅,气度愈加雍容和蔼。果真是正学先生方孝孺的后人,不同凡响。
他记得方宁再也忍不住泪水,放下手中缓解毒发症状的汤药,帮他擦掉头上疼出来的冷汗,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对他说:“不,你什么也没做错。”
“我这样是因为有人给我下毒。我什么也没做错,为什么他要毒死我?为什么?”
“这事说来话长。等你长大一点,我再告诉你,好不好?”方宁重新端起药碗,“接着喝药吧。”
又是这个回答:“等你长大一点再告诉你。”原随云不再问了。他不忍心让无微不至照顾他、为他流泪的方姨娘忧心。他移开目光,盯着床边粗陶瓶子里面一大束五颜六色的野花。方宁和岛上的女孩子可怜他一旦毒发时便无法起床,只能闷在屋子里,就从外面采来这些鲜艳可爱的花朵,供他赏玩。
原随云至今都记得那些颜色:蒲公英的明黄,迎春花的鹅黄,龙胆花的湛蓝,菖蒲花的蓝紫,虞美人的血红,石榴花的朱红,樱花、杏花的粉粉白白,蜀葵、木芙蓉的如火如荼,桃花、海棠的如云似霞……还有花旁边的叶子,虽然都是绿色的,但是仔细看的话,颜色的深浅明暗,表面的光泽都是不一样的。
他渐渐长大。方宁依然没有下定决心告诉他当年到底是谁下的毒,以及为什么下毒。但他眼前的颜色却越来越模糊不清。他甚至不太看得清方宁的面目了。方宁有时候自嘲说自己老了,变丑了,他也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总是回答说:“姨娘的样子没有变呀。”他不是故意安慰方宁,他是真的这么想。方宁听出来他语气中的迷惑和真诚,又是一阵叹息。
他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他连花朵的颜色,连方姨娘是否又为他流泪都不能看清了?
如果要问岛上收留的女子,当初为什么会被人欺辱,威迫,她们也说不出来。或许,一个人害另一个人,是不需要理由的。就像为什么刮风,为什么下雨一样,不需要理由。这件事发生了就是发生了。仅此而已。
原随云有时候也会和这些女子聊
6.且对弦歌共险途[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