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骨碌碌滚动的声音单调地响着,仿佛啰里啰嗦的醉鬼在不停地絮叨抱怨,听得人昏昏欲睡。方思明又抬起眼睛看了看坐在车厢一边默不作声的原随云。他的头微微低着,嘴角露出一个看不太清楚、意味不明的笑。方思明不不知道他现在在想什么,甚至不知道他是不是其实已经睡着了。
方思明有些困惑,如果原随云真的放他回朱文圭身边,为什么非要让他等到下一个驿站再和他分开走?虽然原随云有充分的理由:从之前的别院出来,一路上都是荒郊野岭,没有能卖到马的地方,但显然这个理由十分站不住脚。他们带了一些骑马的扈从,如果原随云真心放他立刻就走,让扈从把马借给他就可以。
父亲为什么命令我和这个人一起去蝙蝠岛?方思明无不苦闷地想。即便他越来越不敢相信原随云的居心,却无论如何没有办法拒绝父亲的命令。
方思明甚至反过来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了。跟着原随云去蝙蝠岛,是父亲的判断。既然是父亲的判断,那么这个判断就应该是对的,至少是有道理的。
父亲的判断怎么可能会错呢?从小到大,他亲眼看着父亲一点点让万圣阁发展壮大,就像义父把他从一个虚弱的天阉弃婴养大成武学奇才一样,父亲总能完成了世人难以想象的成就。父亲从来没有失手过,也从来没有错过。即便是让他屈辱地变装成女孩子,也是为了去云梦偷师。后来的事实证明,万圣阁有懂得云梦引梦术的手下,百利而无一害,而这一切都要归功于他听从了父亲的命令。后来,方思明甚至渐渐说服了自己,当初之所以感到屈辱,只是他因为那个时候他太年轻,太娇气。从父亲的大局上看,他受的所有的苦对万圣阁来说都是值得的。
所以这一次为什么会不一样呢?他为什么会产生“自己的判断是对的,而父亲的判断错了”的大逆不道的想法?认为原随云可疑,或许只是自己之前太多疑了。或者,这也是父亲的另外一个布局。原随云就算居心可疑,一切依然在父亲的掌握之中。他听从父亲的命令,不会错的。
方思明想起了第一次见到原随云的情景。
那是三年前。他刚刚十六岁,总算完成了最后一件变装易容潜入各个门派偷师的任务。这一次结束任务的方法,依然是服用假死药,陷入没有意识也几乎没有呼吸和心跳的深度昏迷。他果然被门派里的师兄弟装殓进棺材里“入土为安”,然后再被万圣阁来接应的人挖坟开棺带走。他的身体因此失温了三天三夜。虽然不算是真的死过,但也足够让地下的寒气深入五脏六腑。因此刚刚回到万圣阁的时候,他虚弱得连路都走不稳。
但他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并不是休息,而是拜见义父朱文圭,向他复命。他刚刚忍受过太多的违心和虚假,面对过濒死状态和未知情况的恐惧,正在经历失温引起的病痛。他必须向自己再次确认一遍,他经历的这一切是有理由的,这都是为了义父朱文圭。尽管知道父亲正在会客,他还是大着胆子让人替他通报了。朱文圭很快让他过去相见。那时候他和朱文圭的关系还没有现在这么糟糕。
在朱文圭的书房兼会客室里,他第一次看见了原随云。
原随云正在和朱文圭商量把万圣阁收集到的江湖秘闻拿到蝙蝠岛上拍卖以筹措钱粮的事情。因为振奋和激动,朱文圭显得红光满面:“我知道秘密能换来人的性命,但我第一次知道秘密还能换来钱。江湖都传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蝙蝠公子足智多谋。真是名不虚传。”
很久没有看见父亲这么高兴过了。想到这里,方思明也不知不觉开心了起来,对那个坐在上座,满面含笑的年轻人,也不知不觉有几分好感。
和那个时候相比,现在方思明长高了许多,身量也稍微壮实了一点,头发也并不是银白色。但原随云的样子和那时候一点没变:穿窗而过的阳光落在原随云跟前的地面上。阳光像是从一池春水中反射出来一样,温柔地洒在原随云脸上身上:年轻俊朗的脸上带着笃定而诚恳的笑容,乌黑秀美的碎发垂在脸边,书卷气十足。然而,他眼前蒙着黑布,竟然是个盲人。
原随云听见了方思明的脚步声,朝他走来的方向微微转过头,露出了一丝疑惑的神色。
“原岛主,这是犬子方思明。”朱文圭招手让方思明走近一些,“思明我儿,快来见过蝙蝠公子原随云。”
方思明之前从父亲的手下听到过一些蝙蝠公子的传闻。他们说蝙蝠公子是一个只要能赚到钱,就什么都敢买也什么都敢卖的商人。但眼前这个二十岁刚刚出头的年轻人,无论如何也不像个逐利之徒。方思明看着原随云放在手边的古琴,只觉得此人的神秘隽永的风姿如同一首如万壑松风的琴曲。春秋时代弹奏出《阳春》《白雪》的盲眼琴师师旷,只怕也不过如此。
“怎么了,思明?”朱文圭看方思明不说话,很是威严地催促他道,“别愣神。”
被父亲训斥了一句,方思明条件反射一样地陷入了小孩子的状态,于是习惯性地用对待长辈的语气向父亲的客人见礼:“在下方思明,见过原岛主。”
听见来人透出几分稚气的乖巧声音,原随云微微一笑:“少阁主客气了。”
方思明愣了一下。这是他第一次被人如此正式尊敬地叫做“少阁主”。以前他总是被人叫做“小主人”或者是“少爷”。方思明竟然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忽然觉得胸口憋闷,咳嗽了几声。
听见了这几声咳嗽,又一早听出方思明话说时中气不足,原随云十分礼貌体贴地加了一句:“近来天气变化无常,少阁主还是要多注意保养。”
朱文圭急着继续和原随云谈生意,和顺着这句“多注意保养”的话,和方思明敷衍地聊了几句,就让他退下了。
方思明并没有太失望。他知道父亲在忙正事。离开的时候,他忍不住回头看了看正在和朱文圭谈话的原随云。原随云微微偏过来的头,说明他也在留意着正在离去的方思明。房间外面是温润而耀眼的阳光,房间里面是温润而耀眼的原随云。而走到门口的方思明,头晕晕的,仿佛是在漂浮着。
在那之后的好长一段时间,方思明总会想起原随云的那声“少阁主”,想起年轻的原随云坐在朱文圭身边,朝自己微微偏过头的画面。那个画面如同神谕一般令他激动不已。或许是因为原随云比他大不了多少,所以他意识到,他长大成人,成为父亲的左膀右臂的未来,已经不远。或许只是因为,那天的阳光实在过于明媚温暖。
很快,朱文圭认为他的武功已经够用了,于是派给他更艰难而残忍的任务,他要做的不再是偷师,而是为了万圣阁骗人、威胁人、甚至杀人。他长大了。而所谓的成年,是从原随云的那一句“少阁主”开始的。
但那天的情景,似乎已经很遥远了,远得连那天的阳光都在回忆中失色了。他现在想到原随云,反而会想起小时候一次偷师后假死药提前失效的情景。他在地下的棺材里醒来:身处无边无际,不知何时才能结束的黑暗、憋闷、冰冷中,心中只有恐惧不安。原随云的面容,蒙在眼前的黑布,弹琴作歌的姿势,他的一切都像是那时在棺材里摸到的又凉又滑的东西,他不知道那是自己呼气凝结出的水滴还是从破棺材板的缝隙中爬进来的蛆虫。
终于,马车停了下来,到驿站了。原随云招呼方思明下车:“方少阁主,我知道你归心似箭。听外面的动静,这里应该有酒馆。我请少阁主吃一顿告别饭。然后少阁主就去挑马吧。”
驿站很热闹,周围的好几家酒馆也很热闹。原随云挑了一家稍微远一点,人稍微少一点的。原随云在扈从的指引下径直而入,方思明却在门口稍微停了片刻——因为他看见了门口墙边上贴着一张簇新的“天道盟花红令”:
“兹有乱臣贼子万圣阁朱文圭,于天机营纵容手下狗奴逼杀镇远将军许文武,祸国殃民,天理不容。如有报知万圣阁魔头动向者,消息属实,赏纹银二十两;得朱文圭项上人头或生擒者,赏纹银万两;得魔头手下人头或生擒者,赏纹银百两至八千两不等……”
从店门里迎面走出来几个背着朴刀,腿上打着
8.常记相逢犹少年[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