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bsp; 方思明面无表情,心如死灰地看着原随云。他闻见了——不知道从哪里飘来的,金灵芝身上的兰麝香气。
原随云扬声喊道:“拿进来吧。”
随从进来,把一根马鞭递到了原随云手里。开门关门之间,似乎兰麝香气更重了。
“好了,你也下去。”原随云对那个侍从说。
就在方思明因为这股香气分神的一瞬间,原随云手里的马鞭就劈头盖脸地甩向他脸上。方思明脑中一片空白,他万万没想到原随云会这样。
“今天是你最后一次机会。你没耐心了,我更没耐心。”说着又是一鞭子。
方思明额头被鞭子抽出一道伤口,血液蜿蜒着从脸上流下来。方思明终于反应过来。正要向原随云出招时,却觉得胸口一阵气闷——很熟悉的感觉,真气又被药物封住了。果然,原随云从来没放松过对他的警惕和看守。哪怕原随云在另一边还要对付楚留香,也没忘记让人给他在饭食里下药。
“给一点好脸色,就忘乎所以。不给点教训,你就不记得自己的斤两。”
鞭子雨点一般落下来,不伤筋动骨,却能让人皮开肉绽。方思明看着和平常判若两人的原随云,心里无喜无悲。
他只是冷冷地分析着眼前的一切。现在,他吃过被下了药的食物,想亲手杀了原随云就更难了。唯一的胜算就是房间里的那一瓮毒酒。不管之前多狼狈,只要能让原随云喝了毒酒,他就赢了。
所以不能做让他怀疑的事情。等着——忍住——要等到原随云打得无聊了,想要喝酒。
再忍忍。
方思明小心地躲着,调整着挨鞭子的角度,尽量不要让鞭子伤到关节、眼睛这样会影响活动的地方。
“你不是有求于我吗?我又不是开粥场的,你不拿点东西来换,让我怎么答应你?”原随云一边打一边奚落道,“少阁主还有什么话说?”
方思明感觉不到疼。他只是觉得空气里若有若无的兰麝香气实在刺鼻。
“早就无话可说了。”
原随云终于停了下来。
方思明擦了擦糊在眼前的血迹,抬起伤痕累累的手臂去斟酒:“既然说要把酒言欢,那我敬原岛主一杯,祝我们两个都不得好死。”
他斟了两杯,但原随云岿然不动地站着:“我平时怎么喂你酒的?你现在让我动手?”
方思明冷笑。自己咕咚喝干一盏,又噙了一口酒在嘴里,他走到原随云面前,闭上眼,默默吻上他的嘴唇。原随云的手一如往常地搂上他的腰和头颈。
原随云搂着金灵芝亲热的画面在眼前一闪而过。方思明恶心得差点把嘴里那口酒吐出来。
再忍忍……再忍忍……就快成了……
“小孩子,你哭了?”原随云的动作忽然停下来,抚上他泪痕压着血迹的脸颊。
泪光中,眼前的脸庞依然温润如玉。抚在他脸上的手依然是那双教他弹琴,把他带上极乐之境的手。
想杀了原随云,真难。
方思明还是用唇舌撬开了原随云的嘴唇。
原随云的手忽然扼住了他的喉咙。
“少阁主以为我不知道你藏了什么东西吗?你可真狠啊!”
方思明瞪大眼睛看着原随云。原随云对他就从来没有过一丝真心。一直是严防死守步步为营。
不值,想和他一起死都是不值的。
方思明嘴里的酒呛了出来。他喘不过气,却在狠狠地咬着牙,像是恨不得把牙都咬碎了。
原随云感觉到方思明挣扎的动作越来越弱。终于送开了他。
方思明像断线的木偶一样倒在地上,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嘴里分不清是酒的甜味还是血的甜味了。
原随云蹲下来,伸手摸上方思明的颈动脉。他皱着眉,感受着方思明的脉搏越来越弱,先是愣神片刻,接着又忽然冷笑。他在方思明脸上头发上蹭干满手被方思明吐上去的酒,转头出去洗手换衣服了。
原随云回来的时候,房间里的还残余着些许兰麝香气,还有一星火折子燃烧过的味道。
金灵芝偷偷跟着他,在房门外偷听,完全在他的意料之中。但是,他万万没想到金灵芝竟然胆大包天到偷偷拿着火折子上岛。
金灵芝趁他出门之后,点燃火折子,走进这个房间会看见什么呢?一间简洁而雅致的卧房中间,倒着浑身鞭伤,死不瞑目的方思明。头发上脸上沾着的、嘴里流着的红色液体,不知是鲜血,还是因为酿酒时掺了葡萄和樱桃而呈血红色的蜂蜜酒。总之是一副最骇人最恐怖的场景。他几乎能想象到金灵芝是怎么抑制住恐惧,哆嗦着甚至连滚带爬地从这个可怕的房间里逃出去。
真可惜,以金灵芝的性格,这几天估计是吓得不能用了,有可能连见都不敢见他。说不定这会儿已经哭着跑去找楚留香和胡铁花求救了。
算了,不用再管那个女人了。
“小孩子?”原随云还是试探着叫了方思明一声。房间里当然无人应答。他蹲下来,摸索着,方思明的身体还是温热的。原随云轻而易举就合上了他的眼睛,轻轻叹了一声,“这样会着凉的。”
他把方思明抱到了床上。
方思明的身体依然散发着好闻的仿佛花香的味道,没有染上一丝死亡的阴郁气息。
“好可怜的小孩子……”原随云无不怜惜地抚摸着方思明柔顺的长发。
像你这样可爱可怜的小孩子不该受委屈。每天晚上闻不到你的味道,抱不到你,我也会疯掉。可是没有办法。真的没有办法。你我身在江湖,有些险是冒不得的。你不可能长长久久地留在我身边。我也不可能忍受摧眉折腰、浑浑噩噩的生活——哪怕是在你面前示弱,对我也是折磨。
到此为止,你我到此为止。我还有我的事情要做。
“小孩子,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从前有一个疯子,他野心勃勃地出海,想在大海上找到宝藏。他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在一座孤岛上找到了成堆的金银财宝。他很高兴地把所有的宝藏都搬上了他的船,却忘了食物和淡水已经耗光。船很沉,他走得很慢。没有食物和水,根本不能活。所以,还没等到他上岸,他就和那一船宝藏一起死在海上了,但他不后悔,因为疯子就是想做什么就去做。他做到了他想做的事,所以到死的时候都很开心。疯子就是疯子,因为疯,所以傻。你说是吧,小孩子?”
原随云疲惫不堪地扯下蒙眼的黑布,躺在方思明身边,抱着他小睡了一会儿。
醒来后,他紧紧抱着方思明,自成立蝙蝠岛以来第一次,也是有生以来最后一次,哭了,哭得比小时候要离开常青岛时还伤心。
敲门声响起,丁枫在门外喊道:“岛主,来了!”
再见了,小孩子。再见了。我们都早就注定了不得好死。希望你死的比我好些吧。
哭过之后,原随云心里反而轻松了。他重新蒙上眼睛,精神抖擞地起身,扬声道:“来人,去花厅拆下来一扇门板。要带螺钿的。”
李三哭着,和刘仲一起抬着厚白漆镶螺钿的天竺风格门板,走过长长的走道,走上楼梯,最后登上了原随云抚琴的平台。门板上的方思明,身体依然是柔软的,气味依然是好闻的。白雪一样的门板上有惊艳的螺钿花纹,白雪一样的人有惊艳的面容,一起放在黝黑的岩石上,仿佛银河里的一滴灿烂星光溅落在尘世。海风驱策着浓重的乌云如奔马般翻滚着飞过,却不让一丝月光和星光透下云层。潮水流动冲击礁石,如远方的雷鸣一般低沉轰鸣。崖下的海浪声连绵不绝。泡沫破碎时把腥咸的海水气味挤上半空。原随云的披风和黑发在深夜清凉的海风中扬起,依然是诗酒度年华的雅士风度。
这是原随云和方思明最后的时刻。
原随云淡淡地笑着:“把他扔下去,连着门板一起扔。把我房间里他用过的衣服、床褥都拿到这里烧了。”
李三和刘仲小心地挪着步子,走到平台边沿。李三看不见,可是听见崖下的海浪声还是心里发虚。忽然,他对刘仲说了句“等等”,两人一起把方思明放在地上。
“岛主……”李三对原随云跪下,“公子对您的心,您真的不知道吗?他已经死了。您何苦还要这么羞辱他?把他好好埋了,留点东西当念想不好吗?”
原随云没有说话。
“岛主,您何必做得这么绝?”一直从来不谈论方思明的刘仲也开口求着原随云,“说真的,我们之前都以为,您会和这位公子天长地久……”
刘仲还没说完,原随云便一脚踢在门板上。方思明连带着门板一起从悬崖上掉落,崖下传来两声落水的巨响。
“你们两个是不是也想下去?少废话,快把他用的东西拿到这里,浇上油烧掉。”
原随云说完,转身走入蝙蝠岛深不见底的黑暗洞窟。
不多时,在李三和刘仲悲戚的哭声中,方思明用过的衣服和床褥在悬崖顶上熊熊燃烧着,渐渐灰飞烟灭。
24.竹黄池冷芙蓉死[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