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随云带着枯梅走到了蝙蝠岛石洞最底下的暗湖。方思明远远躲在一根石柱后面。这里稍微有些憋闷潮湿,但还没到让人难受的程度。
丁枫在地上铺了两张坐席,原随云和枯梅相对而坐。他手里的食盒设计十分精巧:把盒盖扣着,正好能当临时用的小桌案。丁枫把酒壶和两只小酒杯放在上面,斟了酒,接着退后几步听候差遣。
“先生今日想听什么曲子?”
“还是《梅花三弄》和《酒狂》。对了,还有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弹的那首《武夷山中》,先弹这个吧。”
枯梅记得,那是一个飘着细雪的傍晚,华山山脚下的梅树林里,传来了苍凉沉郁的琴声。枯梅练功之后独自散步到此,听见琴声心中一凛,貌似中正平静的琴声里,藏着悲怨和复仇的渴望。抚琴的技法炉火纯青。这莫不是哪个江湖上退隐已久的前辈?他抱着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怨念,在华山脚下抚琴,不知道是何目的,也不知道会生出什么事端。
枯梅循声走去。她轻功极高,一路踏过地上几寸高的积雪,竟未曾发出一丝响动。
看见抚琴的人,枯梅惊住了。哪里是什么江湖前辈,竟是个十四五岁,骨相清俊的少年。少年坐在梅树底下的石头上抚琴,略低着头,看不清面目,只见如墨的黑发垂在白玉似的脸边。他头上是白梅,脚下是白雪,天地间倏然只剩下黑白两色,万丈红尘都溶成氤氲缱绻的水墨画。
枯梅不想打扰到少年,只远远地看着,听少年抚琴而歌:
“十年无梦得还家,独立青峰野水涯。
天地寂寥山雨歇,几生修得到梅花。”
少年的歌声清幽恬静,还没完全变声的音色稚嫩可爱,但枯梅分明听出纠缠得解不开的愤懑。他在恨自己“十年无梦得还家”。他对清修毫无兴趣,只是天地寂寥,求告无门,若不修出梅花的清净隐忍,会活不下去。这份幽恨已经让枯梅唏嘘,更何况歌词里含着她的名号“梅”,她更对那少年多了几分亲切。
一曲终了,枯梅情不自禁问道:“尊驾年纪轻轻,不知经历过何等离丧,竟作此哀音?”
原随云小时候在方宁身边,方宁只是一心照顾他,没有显露过武功;原东园不过是个学了些武功的文人,只是无争山庄余威尚在,手下总算有武功高强的门人,江湖上还没人敢惹,因此原随云长大的环境里,并不能让他见过绝顶高手施展武功。他未曾想到,还有人能无声无息地在雪地上走得离这么近,而他还没听出来,因此吓了一跳。但是来人的声音可真好听,沉稳大气,还透出几分温柔,不像年轻女孩子那样咋呼尖锐,让他想起了方姨娘。这一定是个博学多闻的前辈,应该称她为先生。
原随云抬起头:“先生真是好耳力。让您见笑了。以前只知道曲有误周郎顾,不想先生真能从琴声中听出心曲。在下的身世不敢对人讲,更不想讲给华山的人听。先生非要问,我只能说华山脚下的梅花都比我幸运。”
枯梅没想到那少年眼前蒙着一块黑布,竟然是个瞎子。他看不见她已经伤痕累累的扭曲的脸。少年对她没有敌意,也不敬畏她,但看样子也不知道她的身份。她又惊喜又心疼地朝他走过去,在他身边停下来:“既不愿说,我不勉强问你。只是,你年纪还小,以后能有什么建树尚未可知,何必自怨自艾?明明心愿未了,忧愤难平,却骗自己此生只能修得如梅花一般清心寡欲,这又是何苦?”
原随云听了大惊,差点把琴都摔了。其一,从来没人对他这个小瞎子说,今后他会有建树,没人说他的心愿能够实现;其二,他从没遇到在雪地上走动还能无声无息的人。猫和狐狸从雪地上跑过去他都能听见声音的。人怎么会……?
那阵子他的随从正好给他读志怪话本。
……据说怨念大的人会招鬼怪……是了,凡人女子(方姨娘除外)怎么会有如此见识呢,而且她说的话锥心入骨,萍水相逢的人不可能把别人的心思看得那么透,只有被怨念招来的鬼怪才能……
原随云脱口而出:“先生到底是不是人?莫不是梅花精魄或者雪女、山鬼?”
枯梅忍俊不禁:到底还是个孩子。
“非要这么说的话,我确实活得像个鬼,不太像个人。但我是人,不是鬼怪妖精。不信——”枯梅抬起还完好的手,轻轻在原随云的手上碰了一碰,“你看,我是有血有肉的人。“
“可是,你怎么会在雪地上走还没有声音。”
“不过是轻功好一些,这有什么稀奇?”
“轻功?我知道轻功能让人飞檐走壁,但从不知道还能踏雪无声。”
“这不过是粗浅功夫。没人教你吗?你骨相不错,学起来轻而易举。”
“先生肯教我?”
“怎么不肯教?你是游历至此吗?在这里住多久?我先教你一套心诀。你今日回去照着练了,明天同样时间到这里找我,我再指点你,三五日后你的轻功就大有长进。”
原随云喜出望外。平常教他武功的师父们害怕他一个瞎子没练出什么功夫,倒把自己给伤了,只敢教他内功、吐纳和一些防身用的简单的擒拿手,轻功只是随便教教——一个瞎子而已,看路都看不见,使了轻功之后撞墙、撞树的,撞坏了可怎么好。而枯梅一时也没想起来原随云担心的“不肯教”是怕他撞坏,她心说,又不是武家绝学,各个门派的入门功夫都差不太多,有什么不能教的。
枯梅对所谓“门派特有的功夫”看得很开。首先,招式并没有大多数人想象的那么重要。一个招式能发挥出多大威力,六成靠自己的功夫到不到家,三成靠出手时机,只有一成靠招式本身。不信找个菜鸡,硬教他华山绝学清风十三式,之后让他和练过五六年但没学过清风十三式的华山弟子打,输的肯定是菜鸡。这并不能说明清风十三式徒有虚名,只能说厉害的招式要靠厉害的人使出来,才能真正厉害。秘籍和绝学是因为练的人都是功夫到家的门派中流砥柱,才显得特别厉害——因为这些人使用普通的招式就已经很厉害了。再说,所谓某个门派专有的招式也不可能真的秘而不宣。各个门派互相打来打去,最常用的招式就那么一些,别的门派只要有心,看也看会了。总之,按照她的理解,“本门功夫不得外传”的规矩,象征作用大于实际作用,主要是震慑徒弟,以及让他们对门派产生归属感的。
但为什么大家在和别人比试的时候不使用别的门派的招式呢?其实是因为对大多数习武之人来说,就算学了别的门派同类型的招式,十有八九关键时刻使不出来,最好使的还是练得最熟的本门武功。比如说,去年万圣阁小崽子过来偷师,学了三招五式之后就暴露了身份,高亚男求一求,枯梅就放他走了,一没有废他武功,二没有下山追杀。为什么呢?因为枯梅知道,从功用的角度上说,万圣阁小崽子在华山这一遭可算是白学了,只不过不好好教训他就显得华山在万圣阁面前太好欺负。枯梅发现小崽子来路不明,是因为他危急时刻对歹人使出了万圣阁的功夫;放他走也是同样的原因。因为他偷学来的那些华山剑法融不到他一直学的万圣阁功夫上,他回去也用不上。下次生死相搏的时候,他用的必然还是从小练的万圣阁的杀人招式,而不是华山剑法。
闲话少叙。那天枯梅和原随云在梅树林里聊到天色全黑,直到原家的家仆喊原随云回去吃饭才停下。
“原来你是无争山庄的少庄主。”
枯梅一直没问少年的姓名,远远听见原家的家丁喊“随云少爷”,才知道眼前的少年竟然是无争山庄的少庄主。原东园资质平平,心性更是沉闷平庸,这次他携子来华山游历,枯梅都懒得见他,甚至不怕得罪他:枯梅吩咐弟子万一原东园非要登门拜访的话,只说她在闭关修行不见外客,让弟子们好生接待即可。却没想到他的儿子却是如此有趣的人。
她不问原随云的姓名,是因为她一直在避免和原随云谈及自己的身份。江湖上都知道华山派的掌门枯梅大师是个为了门派受重伤、自残也在所不惜,威严到可怕的“铁仙姑”。没人敢和她开一句玩笑,她也习惯了拒任何人于千里之外。但是面前这个盲眼的少年,却把她当成了最亲近的朋友,无话不谈,又亲近又尊敬。她不想让原随云也像别人一样,把她当成佛寺里面目狰狞的金刚,虽然表面上敬畏,但在心里终归疏远。
“难怪你小小年纪就博闻强识,果然有家学渊源。可……”
“先生是在想,无争山庄的少庄主还能愁什么吗?我若说自己是最无奈也最富贵的流浪孤儿,先生会觉得我矫情吗?”
“不会。”
枯梅意识到其实原随云也一直在避免谈到自己的身份。原来她和原随云都苦于被世俗身份困住。
当她决心拜入华山门下时,便被平民女儿的身份困住,没人相信她能受得了练武的苦,没人相信她有练武的天资。于是,十三岁的她在华山顶上凛冽的风雪里跪了四天四夜。
入了华山门下,她被“师父好心收留的小徒弟”的身份困住,没人相信跟在饮雨大师身后、循规蹈矩的她,能有多少气魄和胆识,她代替师父看守华山时,难免受人白眼,甚至被人无端骚扰,直到她和太阴四剑浴血苦战,轻重伤三十九处,几乎容貌尽毁,终于没让那四个宵小活着下山,世人才知道她是个“铁仙姑”。接着,她用把自己的左手探入沸油中烧成焦骨的代价吓退了青海冷面罗刹,众人才知道“枯梅”是个不好欺负的狠角色。
于是,她又被“枯梅”的身份困住。世人以为她身如枯木,心也必定如同枯木。可她依然是喜欢好听的琴声、芬芳的梅花,满脑子奇思异想,爱说爱笑的女人。偏偏“枯梅”这个枷锁是她用半生风雨换来的,连她自己都打不破。而且,这个枷锁撑着整个华山的威望,她也不能打破。既然在世人眼里,她被毁容的脸已经不需要笑了,她也不想笑给世人看。
只有枯梅自己知道,她不仅仅是“铁仙姑”,就像只有原随云自己知道,他不仅仅是“原随云”。
所以,两个人一见如故。
第二天,枯梅在傍晚时分来到梅树林,原随云已经等在那里。
“先生果然来了!”原随云听见枯梅叫他,顿时开心得满脸放光。枯梅心想,她活了大半辈子,从来没有一个人会因为她的到来而这样开心。
“你这孩子,不想问问我的身份吗?万一我是歹人,要害你呢?”枯梅反而忍不住先说出来了。
原随云大大方方地作答道:“先生似乎不想说。所以我也不想问。我只当您是梅花精魄幻化了人形吧。难得先生肯教我,即便是歹人,我也要学。我何必在意先生是谁?”
枯梅被这少年的聪慧和胆识折服。
23.几生修得到梅花[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