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bsp; 仆久见罪于思明兄矣。君与思明兄览信同观之时，丁枫已于长江码头静候，奉手斫之琴‘随化相忘代仆请罪。若蒙思明兄降躬俯取，仆虽不敏，已嘱丁枫诸人扫榻恭候。望君助之成行。
恕不一一，勿烦惠答。再拜谨祝玉安。
狂者原某于蝙蝠岛敬上”
班世萦看完了之后气得直拍桌子：“原随云什么意思？显摆他什么都能算计到啊？那他为什么打你？你怎么会落水？他干嘛这么欺负你？！”
班世萦气了一会儿，又对方思明说道：“算了，我生他的气干什么。你还活着就好。他在信里说的琴，你真的要去拿吗？”
“当然要。只不过我想自己去。萦姐姐你放心，我没事的。”
易容前往长江码头的路上，方思明刻意和江湖人士搭讪，打听消息。
班世萦之前的谨小慎微并非无缘无故。万圣阁在天机营出事之后，整个江湖都因为一个声威赫赫的巨大帮派突然覆灭而形成的权力真空而震动了。取代万圣阁的地位，占据万圣阁的秘宝，成了不少江湖客投机冒险的目标。方思明尽管武功卓绝，但没有其他人扶持，只怕落单的老虎斗不过成群的豺狼。更何况他已经厌倦江湖之争。若是扯进江湖纷争，即便能自保，也活得不顺心快意。
蝙蝠岛是万圣阁阁主朱文圭和少阁主方思明最后出现的地方，因此在原随云和楚留香斗法失败之后，也有不少人出海寻找蝙蝠岛。可是蝙蝠岛就像是传说中的桃花源一样，虽然有人去过，也有人记得来路，但再去寻找的时候，这个地方就像是从未存在过一样。
方思明心说，当然了，原随云早就计划要把蝙蝠岛炸掉。
万圣阁也好，蝙蝠岛也好，都成了江湖上解不开的悬案。
方思明到了长江码头。正在码头上漫无目的地转悠时，一个盲眼乞丐忽然拦住他：“公子！赏我口饭吃吧！”
方思明听见声音大惊。这正是李三。
李三带着方思明到了码头之外大约两三里地的一座不起眼的宅院。丁枫果然等在那里。蝙蝠岛上的大部分下属也在那里。方思明能看出来，蝙蝠岛一直在经营这个宅院。丁枫看见易了容的方思明，大惊失色，见了鬼似的，失声喊了一声“公子回来了……？！”话音未了眼圈就红了。
丁枫使劲甩甩头，很快镇定下来，拿出了一只琴匣。方思明一看就知道这是随化相忘。
丁枫叹惋道：“我家公子给您的枯木龙吟我没拿来。那本来是我家公子想杀了您，然后给您殉葬的。可是后来他改主意了。我家公子死了之后，我想着他喜欢弹琴，黄泉碧落之下总不能连一张琴都没有，就把枯木龙吟留在岛上。现在蝙蝠岛和枯木龙吟，都随着我家公子沉入大海了。枯木龙吟最后真的是殉葬用的，一语成谶。”
“你是说，随云真的死了？”
“真的。”丁枫长叹一声。“对了，公子现在还想去南洋吗？”
方思明没有回答。
他打开琴匣。琴囊旁边放着他原来的面具。上面还沾着他和原随云第一次欢爱时沾上的他自己的血和他咬破原随云脖子流的颈血。再打开琴囊，方思明立刻去看琴腹上的铭文。
“长夜难明思欲绝。”
思欲绝。
思。明。
思明……
这就是那天原随云非要把随化相忘送走的理由，这就是原随云不想让他知道的事情。
他来长江码头之前，班世萦还在介意原随云的事情：“如果说原随云疯了或者精神和平常不一样，我倒真的不奇怪。”
“为什么？”
“他早年中过非常阴狠凶险的毒，这么多年只不过勉强压制着，如今又复发了。我在天机营遇见他的时候，他的状况就很不好。我让他好生休养，千万不要劳累，但愿能延缓发作吧。我跟他说，‘放任不管的话，多早三五年，少则三五月，多多少少是怕他难过，反而不利保养，实话实说，他的情况比这个凶险。没想到他竟然还要和朱文圭斗，和楚留香斗。不过，他在天机营那么早就有了发作的兆头，就算立刻歇着，这毒也未必不发作。总之，他五感渐渐丧失，甚至精神失常，都是正常的。”
“五感丧失？”方思明脑子里嗡的一声。
班世萦点点头：“嗯，会开始听不见，然后闻不见。最后会像行尸走肉一样。他处处好强，到时不被毒疯，也要被活生生憋屈疯……蛮可怜的。”
所有的一切，他都想明白了。
他最后一次对原随云提到去南洋时，原随云忽然表情惊恐还有他之后的反应，是因为他有一瞬间听不见了。原随云已经预见到了一切。所以，他临走时说：“我明天要出一趟门，然后我会非常忙。接下来你的日子或许会不太好过。”“马上要干不到你了，舍不得。”
那时候他明明察觉到原随云有心事，却没有再问下去。他永远都能察觉到原随云确实在策划阴谋，别有用心，却永远猜不到他到底想做什么。他和原随云永远只差着一步，却永远跟不上他。从天机营到现在，一直如此。
原随云在琴上刻下“长夜难明思欲绝”之前一直海边抚琴。或许，那个时候他本来在考虑怎么在一切结束之后带着方思明去南洋。可就是在那天，他发现自己开始听不见海浪的声音或者听不清琴声了。回到房间里时，他却发现方思明连做梦也在求他“带我走”。但原随云那样要强的人，大概是没法接受自己五感丧失，不仅没法保护方思明，反而被方思明照顾的未来。或许有一瞬间他非常绝望或者非常迷茫，所以他在琴上刻下了这句诗。然后他又出去吹风、抚琴了。他想了另外一个计划，也就是最终被他执行出来的计划。
然后，他想带方思明看日出。
就算方思明将来在身上带着铃铛，原随云也会找不到他。因为很快原随云不仅看不见，也会听不见。
他想再确认一下自己的听力是不是有问题，所以他才弹得那么怪异。或许真的是有问题了，因为方思明发觉他心情很差。接着，方思明注意到了琴腹上的铭文，原随云不想暴露自己的弱点，就把随化相忘送走了，但他也知道，随化相忘最后还会回到方思明手里。
想到有可能他以后没法陪着方思明，他教会了方思明怎么养琴、调琴、斫琴。想着方思明以后说不定会接管蝙蝠岛，他那时候就让李三和刘仲带着方思明熟悉蝙蝠岛上的人员和组织。
接着，他和枯梅了断，和楚留香了断，也特地把金灵芝弄到蝙蝠岛上，演苦肉计给她看，好让她离开蝙蝠岛之后散布方思明已死的消息。班世萦能力有限，可以把他从海里捞出来，但未必能对付追杀方思明的各个门派。整个江湖都相信方思明死了，他的小孩子才安全，才能撑到他重新找到蝙蝠岛的人。
他死了没关系，金灵芝活着回去就行。
至于原随云怎么发现方思明是假死，或许是因为原随云发现衣柜里也藏了假死药，或许他能察觉真正中毒和服药假死的症状、脉象的细微区别，或许他闻得出活人和死人的气味有差别……总之被他发现并不稀奇。
可是，原随云不过是要失去五感罢了，至于做得这么绝吗？
方思明没法追问原随云了。或许枯梅说的话和她的离奇死亡里包含着答案。
枯梅说，以原随云的心性，不可能忍受“摧眉折腰，浑浑噩噩”的生活。
枯梅想要做的事情，不管舍弃什么都会去做。最后她死在蝙蝠岛上。她和原随云是生死知己，原随云也会是一样的性格，宁可为了做一件事而死，也不想委屈遗憾地活着。
枯梅曾在原随云的琴声里听出了不甘和犹豫。或许那个时候，原随云也没想好，执行这个注定会深深伤害方思明的计划，冒着自己很有可能在斗法中身亡的风险，到底值不值得。面对生离死别，谁都会难过，更何况还要伤害最爱、最在乎的人。
但他最后终究没有犹豫。或许因为他想不到更好的方案。
真是混账。
方思明苦笑。
“公子……？”丁枫小心翼翼地问。
“当然去。我们现在开始准备吧。出海南洋所费甚大，但蝙蝠岛上的余财和我能拿走、到了南洋能用的万圣阁秘宝加在一起，应该也够了。”
“一切悉听公子安排。”
方思明并没有立刻留在蝙蝠岛的人中间。因为班世萦约好了要好好给他过一个整生日。
二十岁。
我当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谢如枯兰。
班世萦给他做了长寿面。两个人吃饭聊天的时候，方思明忽然说：“以前在万圣阁的时候，有医生说我可能活不过四十岁。”
“哪有。”班世萦啐了几声，“呸呸呸，那是庸医吓唬人。你身体好着呢，别说四十岁，八十岁、一百岁都活得到。”
方思明笑了笑，和班世萦把一桌子菜吃得汤水都不剩下。
然青丝作雪，妖瞳观魂。妨亲克友，空享其寿——那个让他生出妖瞳的咒术是这么说的。
朱文圭死了，原随云死了。下一个，总不会是班世萦吧？如果真是这样，那他就更应该离开这里了。就算这个咒语只是无稽之谈，他留在班世萦身边，也只会拖累她没法专心开医馆。
空享其寿——到底会是多长的寿呢？八十岁的话就是六十年，一百岁的话就是八十年。他要有这么长时间看不见原随云吗？
方思明忽然低着头，把一沓银票塞给班世萦，心虚地说道：“萦姐姐，对不起。过了这个生日，我想彻底从江湖上隐退。去一个连你都不知道、找不到的地方。但是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自己。这是五十万两银票。你留着开医馆，剩下的存起来，以备不时之需。”
“思明？！”班世萦睁大了眼睛，看着他。
“萦姐姐，我从前从未有过真正的亲人。你是唯一一个。可是，我真的必须离开你。你会是个好医生，说不定以后会是整个大明的江湖上最厉害的的医者。你真的不用担心我。我真的必须走。”
原随云不是亲人，他是个混账。
方思明连说了三个“真的”，班世萦知道他去意已决。
“什么时候？”
“明天一早，天不亮就出发。”
班世萦点点头：“那好，我帮你收拾行李。”
方思明总算明白了什么叫“有种需要叫你姐你妈觉得你需要”。从零钱到干粮到手绢到消积食防感冒治腹泻各种常备的药，班世萦都替方思明想到了。方思明抱着比他预想沉很多的行囊，心里五味陈杂。他知道这些东西丁枫那里不缺，可是他不愿意让班世萦失望。都拿着走吧，以后再不可能有个姐姐给他准备行李了。
霁月难逢，彩云易散。遇见好人，好事，好景，都要惜福。
收拾好了东西，班世萦说他明天还要赶路，催他早点睡。
转天，班世萦肿着一双眼睛送他。那时候太阳还没升起来，他的两只眼睛都能看见班世萦身上银白色的魂魄之光。等他走得很远之后，再回望来路，班世萦还伫立在路口向他张望、挥手。昏暗的天空底下，浑身银光闪闪的班世萦像是落在人间的月亮。
方思明估计着，以丁枫的才干和蝙蝠岛做事的效率，他们准备不到半年就可以在南洋立足扎根。但是他想，以后即便去了南洋，隔三差五也要偷偷回来看看，打听一下班世萦的消息。不一定见面，只要捎个信，让萦姐姐知道自己过得不错就行。
更重要的是，说不定原随云还活着，只是躲在了某地不出来。毕竟他没有见到原随云的尸体。那么奸诈无情的混账，怎么可能轻易就死？
就算丁枫这么说，金灵芝这么说，连楚留香胡铁花都这么说，他也不信。原随云一定没死，他一定还活着。
他一定要找到原随云，把他带到南洋去。
一定。
26.落月摇情满江树[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