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在这里?”方思明大为诧异地坐起来。
“嘘——小声点!方思明,我还想问你呢。你怎么会在这?这是去蝙蝠岛的船!天哪……原随云莫不是疯了……你们怎么会去蝙蝠岛?他到底和蝙蝠岛有什么关系?”班世萦的问题劈头盖脸地砸过来。
这确实是班世萦。方思明太熟悉她婆婆妈妈大惊小怪的语气了。他第一次在班世萦面前喝酒时,他还没有察觉出来班世萦是这种性格。那是在洛镇的屋顶上,他遇见了二丫,想到自己的身世难免伤神。他借酒浇愁,正好被班世萦撞见了。那时班世萦还和他一起喝酒,甚至喧宾夺主地唱起了歌。然而,当班世萦发现在似乎有酗酒的倾向时,唠叨就开始了:
“方思明,你怎么吹着冷风还喝这么烈的酒!”
“方思明,有什么事不能和我说吗?我还算你的朋友吗?”
“喝酒伤身,少喝一点。”
“方思明,你别喝啦!”
……
你班世萦算是哪根葱,管这么多!
方思明不耐烦:“原随云的身份,难道你不知道?”
“他什么身份我才不管。他真的要带你去蝙蝠岛?你真的去?”班世萦几乎气急败坏。
“为什么不肯?我肯不肯和你有什么关系!”
“你……你到底走不走!别闹了!方思明,你难道不知道,没有人愿意第二次踏上蝙蝠岛,也没有人能去第二次。所有去过的人,要么永远没有回来,要么即便回来了,可不是因为太害怕就是因为太心虚,竟然全都不敢对旁人说蝙蝠岛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哪怕是他们最亲近的人,都没法从他们口中打听到蝙蝠岛的消息。要不是香帅和胡大侠见多识广,他们梳理出来的证据和线索实在难以反驳,我甚至会认定所谓蝙蝠岛不过是一群听风就是雨的闲人编造出来的江湖怪谈。蝙蝠岛说是卖秘密、卖珍宝、卖美人的销金窟,但其实只是一个为了满足岛主私欲的陷阱,你就算去了蝙蝠岛也不会改变任何事情,朝廷已经下定决心非除掉万圣阁和朱文圭不可,整个江湖都想找万圣阁寻仇。蝙蝠公子十有八九只想浑水摸鱼。不管朱文圭指示你去蝙蝠岛买什么秘密,这个秘密都救不了万圣阁了。方思明,我求你快走……”
“救不了万圣阁”,这话实在刺耳。方思明不耐烦听下去:“够了吧。你到底以为你是谁?趁我还有耐心,你自己快滚!”
方思明说完就有点后悔。这个江湖上,和他一起谈笑、喝酒的人没有几个,而班世萦就是其中之一,而且还是唯一一个陪着他像小孩子似的喂流浪狗,打闹说笑的人。
班世萦完全没有放弃的意思:“我是谁重要吗?你到底走不走,不走就真的来不及了!”
“那么,我明确告诉你,我不能走。”
“什么……方思明你疯……”班世萦忽然被方思明捂住嘴。
方思明压低声音:“原随云带人过来了,你快离开。我不会走的。你一个将来打算开医馆的云梦弟子,跑来蹚万圣阁和蝙蝠岛的浑水干什么!”
班世萦哭了。滚热的泪水,划过手指和手背,拖成一条条线。因为抽泣而急促的呼吸轻轻撞在手心,又潮又暖——哭什么,好麻烦的傻丫头。
班世萦恳求地握着方思明的手腕,但方思明却一把推开她:“滚开!”
班世萦似乎愣了一会儿,接着客舱房门微微一动。一丝微风吹进客舱,班世萦留下的一缕药香散了。
泪痕在手上慢慢变干。泪水流过的地方有点痒。方思明在床帏上蹭掉手上的水渍。手上沾过的血已经不少,但是沾了别人的泪水,倒是头一回。
云梦怎么出了个傻到是非都不分的弟子?
他忽然想起一首诗:“平生睡足处,云梦泽南州。一夜风欺竹,连江雨送秋……”云梦的弟子,似乎向来旷达得几乎没心没肺,不知计较。他在云梦的时候,好几次都觉得伪装不下去了,但最后都没有暴露身份。或许就是因为师姐师妹们实在太愿意相信人心本善,不愿意相信前来求学的“女孩子”包藏祸心。
莫非哭也是会传染的?方思明毫无来由地感到一阵悲凉。这个江湖,他还没完全看明白、看懂,就没有继续看下去的必要。
海浪继续摇动着无边无际的黑夜,甲板上似乎传来什么东西掉落的声音。接着是哗啦啦一阵水声。起锚了。
方思明起身,抹黑离开房间,走上甲板。天色依然晦暗,但风向已经变了,强劲的风从陆地吹向大海尽头泛着微光的雾霭,船已经离开了码头,驶向越发开阔的海面。几只火把照亮了甲板。两三个水手打了水,正在清洗甲板上的一片从船头拖到船尾的血迹。
“抱歉,思明兄。美人夜访本是一桩风流快事,可夜访你的这位美人,我实在不想让她活着离开。”原随云冷冰冰的声音从船尾高处传来。
方思明转过头,原随云站在尾楼顶上。尾楼顶上也点着几盏风灯。微明的天光下,原随云袍袖衣摆被海风吹起的剪影如同鬼魅。摇晃的火光在他惨白的脸上泼染出一层不停变换的血色。旁边几个侍从正架着一个显然是受了伤的人走向楼顶的边缘。
方思明轻功跃上尾楼楼顶。那受伤之人被推下尾楼之前,挣扎着回头看向他。是女扮男装的班世萦。她身上斑驳染着血迹,胸口还插着一只毒镖。
看见方思明的一瞬间,班世萦的眼睛闪出了一丝不可思议的、说不出是愤怒还是失望的光。双脚被推离甲板的一瞬间,班世萦竟然拔出了胸口的毒镖,拼命回身向原随云掷去。可惜原随云偏头堪堪躲过,毒镖穿过他脸边飞起的碎发,击中了他身后的一盏风灯。
方思明奔向楼顶边沿。班世萦刚刚落水的地方,绽开出一片气泡和血花。碧绿的海水,鲜红的血,被航灯照得清清楚楚。
“思明兄,距离蝙蝠岛还有几天的行程。要想看海水,有的是时间。”原随云冷冰冰的声音贴着方思明的耳边响起。原来趁着方思明刚刚愣神的时候,原随云已经走到了方思明身后。他的手轻轻触着方思明的腰,似乎下一秒也要一掌把方思明推进海里。
船向前行驶,班世萦的血渐渐隐没消散在船尾翻卷的浪花中。方思明一时间竟然真的有些站立不稳,头晕目眩。
原随云笑了起来。他反手环住方思明的腰,把他从楼顶边沿拉回来。
在一群随从的注视下被原随云从背后抱着,方思明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血气都涌到脸上。可是原随云根本没有要松手的意思,反而把鼻尖埋在他颈后的长发中,仔仔细细地嗅了起来。
“思明兄,我还有一件事情忘记告诉你了。其实,确实万圣阁有信使来过。我怕打扰思明兄休息,没有告知。信使带来了朱老先生的手书——”原随云的手臂在方思明的腰上越来越紧,方思明甚至能感到原随云呼出的热气顺着衣领,一路贴着后背火辣辣、滑腻腻地向下滑。原随云发出一阵几乎听不见、仿佛是蝙蝠嘤咛的轻笑,“——是写给我的,说万圣阁在天机营很顺利,信里还提到了关于你的事情。思明兄,你要不要看?”
原随云越贴越近,甚至他吞咽唾液的声音都清清楚楚爬进耳朵里。方思明脑中一片空白。总算有确实的消息证明父亲在天机营平安,他一直紧绷的一根弦总算稍微松了下来。但接着,眼前便不由自主浮现出一片血红——班世萦落水后在海面上翻出的血花,还有她掷向原随云的毒镖。
她到底知不知道原随云就是蝙蝠公子呢?她是怎么找到这艘船上的?原随云又是怎么发现她的踪迹?甲板上的血迹看上去非常新。那么,原随云到底是什么时候发现她的?她离开客房之后在船上逗留了吗?到底为什么不立刻走掉呢?
方思明挣脱原随云的手,转过身。映着火光,那枚钉在灯柱上的毒镖发出了幽绿的反光。班世萦这傻丫头,会不会发现了什么他不知道的关于原随云的事?
方思明盯着原随云。他有太多的问题,太多的不解。而原随云却若无其事地笑着,一如初见时的温润如玉,阳光和煦。
方思明终于开口:“……我要看看家父的信。”
原随云有些轻蔑的笑了。那一刻就连方思明都开始瞧不起自己。刚刚有个人为了带他离开去蝙蝠岛的船,在他面前受了伤,中了毒,落进海里,这会儿大概已经成了海中溺死的冤魂。可他却只关心早就将他弃之不顾的朱文圭。
原随云从怀里摸出一封信,在手里松松地捏着。方思明一把夺过那封信,仿佛慢一点那封信就要被海风吹跑。
方思明打开信封。接着风灯的光,他确实认出这就是父亲的笔迹。信果然是给原随云的,父亲先是感谢了原随云帮他策划夺取天机营的行动,又说在天机营一切都很顺利。新调来的军官完全被蒙在鼓里,万圣阁对天机营的控制越来越顺手。但他依然介怀没能在明月山庄除去楚留香。他痛恨当年李如晟对他先是厚意逢迎,但发现向朝廷和天道盟出卖他更有利可图时,就毫不犹豫地卖友求荣。而其他所谓名门正派人士,包括楚留香的养父华山楚遗风,也只会落井下石。他要发誓要让李氏、楚氏两家不留活口,即便侥幸苟活,也要生不如死。
“……楚家小贼,你我共敌同仇也。原君算无遗策,望助我诛杀此贼。老朽不才,然重夺天下之日,必定另有重谢……犬子屡失我心,今随君差遣。原君但以杀贼为要,勿以此子性命为念。”
勿以此子性命为念……
勿以此子性命为念……
方思明把朱文圭的信重新折好。他没有把朱文圭的信还给原随云。原随云负手而立,也没有把信要回去的意思。
方思明只觉得心口很冷,一阵一阵地绞痛着。他看向四周,陆地已经成了远方一条朦胧的长线,他已经被这片辽阔的大海包围了——和父亲一样喜怒无常的无情的大海。
 
10.流水落花无情物[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