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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此,方思明每天晚上都会被原随云抱着睡:只是抱着,偶尔会把他压在身下,胡乱亲吻、爱抚一番,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方思明第一天晚上不敢入睡,但从大概第三天开始,他竟然能在原随云怀里睡着。
      他甚至察觉到原随云身上也有很好闻的气味,像黑茶茶叶、橄榄和香樟木的混合,还有一点旧皮革或者烟叶似的刺激味道。睡到半梦半醒之间闻到这气味,就仿佛回到了某个失落的美梦中:他被人温存地抱着,吻着。这个梦境是他深藏在意识最深处、甜蜜到羞耻的秘密。他被这气味迷惑、诱惑,只觉得似曾相识地安心和舒服,分不清梦境和现实,迷迷糊糊地应和着梦境里的拥抱。有次半夜醒来,他竟发现自己真的搂着原随云的腰,并且和原随云几乎额头触着额头。
      原随云即便睡觉眼前也蒙着黑布。但除了看不见眼睛,他五官周正却藏着沉甸甸的张力,像欧阳询、颜真卿的楷书。沉静的睡颜,微弯的嘴角,仿佛在诱惑他就这么吻上去。
      方思明骇然猛醒,想推开原随云,却不料原随云一个翻身,从侧躺变成半趴在方思明身上,并且抬脚把他的两腿锁在自己身下。
      他不得不担心再这么松懈下去,万一原随云真的对他做点什么,他会懈怠到主动宽衣解带,开门揖盗。可每到半夜里,仅仅是头脑在担心着,身体照样软绵绵地在原随云怀里瘫着,不设任何防备。他竟然习惯原随云的怀抱了。
      这番变化让他既愤怒又后怕。
      至于白天,他像琴童一样一直在弹琴。
      学新曲子时,原随云先是给他弹一遍示范,接着一小段一小段地教,先是一边念着琴谱,一边手把手地教他指法,最后站在他身后,手放在他肩上,让他自己弹。
      原随云在方思明身后站累了,就踱到床边上,往床上一倒,曲肱而枕,似睡非睡地躺着。方思明每每弹琴弹得疲乏,开始乱弹、走神时,就会有一只枕头“嗖——”地一声从床上飞过来,稳准狠地砸在他头上。
      “思明兄,累了便过来歇一会儿。”原随云一边说一边拍拍身边的床铺。
      方思明顿时脸色先是惨绿,再是绯红,最后满脸发烧,七窍生烟,俯身捡起枕头,“嗖——”的一声扔回床上,继续赌气似的认真学琴。
      原随云有时会正好接住枕头,有时会被枕头砸个正着,但每次都得意地大笑不止。
      方思明很快发现,弹琴是一种极好的逃避现实的方法。只要他开始弹琴,就能什么都不想,对义父无穷无尽地焦虑和担心、对自我的厌弃、屈辱,都不存在了,即便原随云就守在旁边,他也能暂时忽视。因此方思明并不讨厌弹琴。
      但原随云也不是总留在房间里守着他弹琴。有时候他会留下一句“我有事处理”,离开房间,几个时辰后带着一脸讳莫如深胸有成竹的微笑回来。
      原随云不在的时候,无穷无尽的心事如终于决堤的河水,把他弹琴的兴致冲刷得没了影。义父在天机营不知如何,他知道原随云肯定会暗算万圣阁,却毫无办法,甚至连一点万圣阁的消息都打听不到;班世萦因为他魂断大海,而她本该好好活着,悬壶济世,本来根本不用卷进蝙蝠岛的阴谋中……
      方思明没心思弹琴的时候就在房间里烦躁地四处踱步。他很快注意到蝙蝠岛建造得非常用心。比如地面上会根据位置雕刻出很浅的纹路,比如靠墙一圈的地面上是波浪纹,房间中间的地面上是箭羽纹,箭头全都指向门口。只不过所有的纹路都很浅,很难察觉。墙壁上也有一些箭羽纹指向门口,但没有地板上的那样连续。箭羽纹出现的位置似乎是随机的,混杂在粗粝的石壁表面中,更难发现。如果不是方思明首先在地面上摸到了反复出现的箭羽纹,即便是在墙上摸到了箭羽纹,也不会立刻想到这块纹路有什么问题,只会以为是修整石壁时没有打磨平整的凿痕。
      方思明想,除非是保持清醒,并且无所事事,否则很难注意到这些石纹。而这两样岛上的客人们是做不到的。更何况方思明通过刚刚来蝙蝠岛上的那次“接客”,知道供客人享乐的房间里都铺着地毯。所以那些客人更不可能知道蝙蝠岛上其实有一套细致而巧妙的系统,让这群瞎子如鱼得水地在黑暗中生活,甚至算计、利用那些在江湖上一呼百应的枭雄们。
      这真是个神奇的地方。
      几天之前,如果有人告诉他,说你会喜欢弹琴,他一定不相信。但现在如果有人这样说,他会相信的。同样,以前他也不相信自己会甘心成为囚徒,但现在他担心了,他会习惯被人囚禁吗?他会心甘情愿在这里被原随云囚禁、玩弄到死吗?
      他已经不敢相信自己了,也不知道该相信什么。似乎世界上没有什么是不能变化,或者不能毁坏的。毕竟从哪怕想到被原随云碰到身体都会觉得恶心,到现在被他抱着也能睡着,也不过是几天时间。
      义父说,被囚禁时最可怕的,是忘了自己到底是谁。你还活着的唯一原因,是你已经不能再是你自己。义父当年不能提到过去,不能提到自己惨死的父皇,甚至哭一声“母后”,都会引来一顿鞭子。周围所有人都恨不得他死掉,或者失心疯。
      原随云不也是希望他忘记自己曾经是万圣阁少主吗?
      但……或许原随云和朱棣是不一样的吧?
      某天,当方思明一个人正在这样呆坐在琴桌旁,胡思乱想的时候,原随云悄无声息的推门进来了。
      “嗯?原来你在。”原随云循着方思明身上微弱的气味走到他身边,把手扶在他肩上。“没听见琴声,我还以为你想了个招数,骗过我的手下跑掉了。”
      “原来你让我弹琴只是为了方便看守我。”方思明苦笑。
      “这是其中一个作用,但只是最不重要的作用。”原随云俯下身,贪恋地嗅着方思明银白色的长发。“你身上的味道越来越好闻了。如果以后我闻不到,不知道我会不会因此疯掉……”
      “你……”方思明推开原随云,从琴桌旁站起来。他仔细看着原随云的脸:原随云竟然满脸失落、沮丧的神情。仿佛有什么事情做得很不如人意似的。
      原随云的葫芦里又要买什么药?方思明困惑不已。
      “思明兄,你喜欢弹琴吗?”不仅仅是表情,原随云此时此刻连声音也忧郁沮丧。方思明听得出,这不是装出来的,反而是极力掩饰却终归流露出的强烈情绪。
      “算是喜欢吧……或许应该说,如果弹琴的时候不需要想这些令人不快的现状,我会非常喜欢。”
      “那么,我送你一张琴怎么样?我刚刚替你换过琴弦,也调过音了。那把琴用的琴弦现在和我用的是一起做出来的。全天下,就算是在皇宫里,也不会有我们用的更好的琴弦。现在那张琴的音色和你一直弹的这个非常像。”
      “为什么忽然对我说这些?你要放我走?”
      原随云惨笑:“我不得不说,事到如今,我才发现我或许早就一败涂地。至于要放你走,我还没想好。”
      “你会一败涂地?不可能。如果蝙蝠岛或者极乐宗真的出什么事,你的手下们不会是现在这样镇定。”
      原随云笑得更惨:“思明兄,你别忘了,他们只是一群瞎子。很多事情他们不知道。”
      “如果你非这么说,我也不想争辩你到底是不是败了。但……”方思明想了一会儿,终于找到了最合适此时此刻的称谓,“原岛主一定不希望蝙蝠岛或者极乐宗出事吧?我在岛上这些时日,原岛主经营的是什么,我也差不多猜到了。那些客人离开蝙蝠岛,未必不会后悔之前付给原岛主如此丰厚的价钱。您岛上货物的前主人,也未必真的乐意您把他们的秘密、秘籍和珍宝在这个岛上出卖。你我不必客套虚礼:蝙蝠岛也好,万圣阁也罢,都是江湖正道和朝廷不能容忍的旁门左道。你我的罪行,都足以让江湖上的人追杀我们到天涯海角。
      然而,因为万圣阁和蝙蝠岛的实力,还有现在云谲波诡的形势,能让我们暂时安全。我知道原岛主想占万圣阁的便宜。但唇亡齿寒,兔死狐悲,万圣阁倾覆了对蝙蝠岛又有什么好处?江湖正道少了一个需要防备的对象。我很早以前就曾经听人说过,天机阁的弟子已经开始想方设法探听极乐宗和蝙蝠岛的消息了。如果万圣阁覆亡,楚留香、天道盟等等所谓正派,自然会有更多时间、精力注意蝙蝠岛。到时候,原岛主的处境岂不是更加危险?原岛主真的不替自己考虑,不替您的手下考虑吗?
      家父在天机营是什么情形,我并不知道。但在岛上逗留多日,我越来越担心家父的安危。原岛主可否放我出去?我现在只希望父亲平安无事,其他别无他求。至于你我之间,我们只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可好?请原岛主相信我的诚意。家父到现在都很信任你,我拿不出像样的理由,根本不可能越过家父,动用万圣阁的力量找蝙蝠岛或者原岛主的麻烦。我自己想要报复,你也一定能有办法防住。如果我要说服家父,只不过会让家父或者万圣阁里的其他人知道了你我之间的事情,到时候我颜面扫地,威信无存,对我有什么好处?
      ……所以,原岛主还是放我走吧。”
      方思明终于把在心里转了几百几千遍的话说出来。他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能说出“至于你我之间,我们只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这样低三下四的话。
      但他更不敢相信,当他说出这样的话时,居然一点都不觉得违心和屈辱。没错,原随云欺骗、玩弄他,用任何人都不可能接受不可能宽恕的方式狠狠地羞辱了他。但是他竟然不知不觉就接受了这样的事实。义父教他,要睚眦必报,要恩怨分明,但这样不共戴天的仇恨,他竟然能“只当作什么都没发生”。
      原随云说他败了。方思明不懂这是什么意思。但他觉得真正一败涂地不可收拾的人是自己才对。
      好吧,就当是什么都没发生吧。可这已经是底限了。他不可能卑下忍让更多了。他一定要回到万圣阁。他不能再留在蝙蝠岛了。他真的再也受不了这里的黑暗了。
      “看来我真的败了

16.前尘如梦梦难醒[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