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关系。把整个江湖搅得天翻地覆的蝙蝠公子和万圣阁少主此时此刻竟然如同两个悠闲的隐士一样研究怎么养琴、弹琴,自在得仿佛他们早就习惯了这样的日子,方思明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和他无缘无故地见过原随云一面就开始对他心生向往,无缘无故地原谅原随云的杀父辱身之仇一样不可思议。但这样的日子却又莫名熟悉,似乎他曾经和原随云诗酒琴歌、心远地自偏地一起生活过很久,只是现在两个人都忘了。
“斫琴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比如当你发现一块好桐木之后,首先要把这块木头阴干,然后再把它斫成想要的形状。无论是阴干,雕琢,还是最后上漆,整个过程的每一个环节都有可能出现意想不到的变化。每一步都需要计算,但每一步都有可能出现意外。也许一个小小的意外给会让最终的结果和预想的完全不一样,也许看似完美的桐木阴干后会开裂变形,完全无法使用。斫琴并不比在江湖上设局容易。养一张名琴,也未必比维持一个帮派简单。
像我这样看不见的人,只能把所有的细节都记在心里,整理好所有的线索,分析到每一个细节。以‘了解代替视力。小孩子你可以看见,可能会有不同的方法。”原随云最后对方思明说,“个中况味你自己体会吧,再多我也教不了。”
方思明一边听一边看着原随云一脸认真的模样出神。或许真的有前世今生?或许在前世他就喜欢原随云?方思明因为脑子里忽然冒出幼稚荒诞的想法而脸红。还好原随云看不见。
方思明脸上发着烧,对原随云怔怔地说道:“我都记住了。可是,我还是更喜欢你自己斫的随化相忘。丁枫什么时候回来?你让他把随化相忘拿回来吧。”
“真是个小孩子。”原随云笑了,“你放心,随化相忘会带给你的。对了,我明天要出一趟门,然后我会非常忙。接下来你的日子或许会不太好过。那时你在岛上要什么只管和李三、刘仲说。”
李三和刘仲就是之前主要伺候方思明的两个人。
方思明听见这话,瞬间两眼放光:“随云,你真的要去南洋了?”
不料,原随云忽然露出了一丝惊愕,甚至可以说是惊恐的表情。或许是这个表情来得太突然,方思明似乎看见原随云头部的银色光芒中一晃而过一道黑影。原随云愣了愣,问方思明:“你刚才说我们要去哪里?”
方思明眨眨眼,刚才出现了幻觉吗?
“南洋。”方思明皱眉道,“不是你说的吗?你以后说不定要去南洋当海盗。”
“嗯——”原随云点点头,“是这样——今天太晚了,睡吧。”
两人离别在即,整夜颠鸾倒凤,缠绵销魂之状不可尽述,直到蝙蝠岛外面天色将明,才终于消停。
“随云,你到底有什么心事?”方思明闭着眼问。
“心事?根本没有。只是马上要干不到你了,舍不得。”原随云把方思明搂得更紧些。方思明身上吻痕叠着咬痕、掐痕,一片狼藉红肿,触到伤口时难免发疼,可他现在别说动一动,连喊疼的力气也没有。
“你在敷衍我。你有心事……告诉我……随云……”方思明的声音越来越弱,最后终于累得承受不住,睡着了。
等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过了中午。被子掖了被角,好好地裹在他依然酸痛疲倦的身上。枕边唇上依然残留着原随云的气息,只是原随云早就出门了。好一个“日暮酒醒人已远,满天风雨下西楼”。方思明满脑子还都是昨夜的云雨情状,根本没心情起床,索性拉起被子蒙住头,又睡了个回笼觉。回笼觉睡醒后,他总算清醒了些,想着再怎么睡,也不可能睡得再一睁眼原随云已经回来,这才起床。
虽然只剩下他一个人,方思明倒也没无聊闲着。弹一会儿枯木龙吟,养养琴的音色,就把李三和刘仲叫来,问他们蝙蝠岛的情况。不知道原随云后来又是怎么吩咐这些下属的,这两个人连同其他侍从、下属们把方思明当压寨夫人似的,有问必答,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甚至主动带着方思明满岛参观,连厨房和厨房外面供几个虽然不瞎但或瘸或哑的厨子们住的小院子都让他去了——小院子里面种了一畦韭菜,几簇葱苗,窗台上还有水养的白菜花。方思明好久没看见过颜色鲜亮的绿色植物,差点对着白菜花激动得哭出来。
方思明在原随云离开后的第二天,确信蝙蝠岛上的这群人真把他当压寨夫人了。当时正好岛上有两个客人闹了纠纷,而原随云和丁枫都不在,其他几个小头目不敢随便拿主意,居然跑来问方思明的意见。正好方思明在万圣阁里遇见的各种奇葩和奇葩之间的纠纷也不少,问明白情况,很快给出了处理方案,事情完美解决。原随云的这群手下于是对他“公子”长,“公子”短的,叫得十分热情诚恳。
第三天,方思明回想着他和原随云来蝙蝠岛这一路上,原随云似乎也很喜欢喝茶,又琢磨着两个人在一起也不能光是喝酒,时间长了对身体不好,于是叫来最懂茶道的手下教他泡茶。顺便又找了几个下属聊了聊天。当年他四处偷师的时候,虽然每次都刻意不和同门师兄弟们混熟,但练出来了在短时间内让别人信任他的本事。在蝙蝠岛上拉拢原随云的手下,同样轻而易举。
第四天,方思明搞清楚了蝙蝠岛下属们的组织和分工。蝙蝠岛上把下属分为好几组,每一组分工明确,只用管他那一组的事情。组与组之间没必要甚至也不允许私下交流。比如负责来往于岛中石窟和外界迎接客人的那一群轻功黑衣少女,到现在都不知道她们的主人蝙蝠公子就是原随云。到现在她们还以为太原无争山庄少庄主原随云只是岛上的一个常客。这样一个组织结构竟能运行得井井有条,着实不可思议。
方思明晚饭后在岛上来回转了几圈,一边转一边琢磨原随云的御下之道,接着一边弹琴一边继续琢磨,渐渐想通了其中关窍,只待找机会确认。想到这里实在困得不行,便去睡了。可躺在床上竟然孤枕难眠开始满脑子胡思乱想,连在云梦偷师的时候师姐师妹们传看的话本都想起来了。
话本里说,世间男子多薄幸,喜新厌旧,贪得无厌,没得手的时候魂牵梦绕,得手了三朝五夕就抛在一边,又去找下一个。也不知道原随云是不是也是如此,仔细想想好像也不是不可能,甚至喜新厌旧这个说法能完全解释原随云这几天的反常——
他敢!方思明既得意又失望地想,原随云要敢这样,就趁他再出门时带了全岛的人和细软离开,等回来的时候吓他一大跳。他一边想象着等原随云回到岛上之后,发现蝙蝠岛竟然空无一人会是什么表情,一边十分解气地笑,笑着笑着就睡着了。
这天半夜,方思明睡梦中听见有人轻手轻脚地进了房间,他睁眼一看,几乎叫出声来。
随云!
然而原随云此时眉头微皱,沉默地走到床边的样子,相比于两人即将分别时对他难舍难分的情状,完全判若两人。方思明觉得,原随云只是想确认他是否睡着而已。果然原随云听出他呼吸平稳缓慢,应该依然在沉睡之后,竟然松了一口气,直接转身从琴案上拿了琴,又出门了。
方思明不明白原随云怎么一回来就要跑出去弹琴,依旧偷偷跟出去。原随云一直走到了会客室跟前。丁枫早已经等在那里。他恭敬侍立在一个身材略矮,十分瘦削的人身边,手里像是拿着一个食盒,他听见原随云的声音,十分恭敬地对那个人说道:“先生,我家公子到了。”
被称为“先生”的人身上的银色光芒比原随云和丁枫要黯淡很多,穿着行路用的斗篷,但观其身形举止,似乎是一名略上了年纪但依然美丽动人的女子,想来年轻时要比方莹、林清辉好看,至少气质好。方思明只觉得这女子似乎有些眼熟,却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原随云对她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实在抱歉。我房间中现在有人,我不想惊扰他。先生若要听我抚琴,还请移步他处。”
“你还真的把那个人放在心尖上了。”她轻轻一笑。笑声里透着讥讽,甚至可以说还有点嫉妒,但更多的是欣慰和疼爱。方思明看不见那女子的脸面,却能想见一个含情脉脉却霁月光风的笑容。
方思明更觉得奇怪。这女子的声音有些沙哑苍老,但有种说不出的“风情”。这样的风情并不是只要年纪轻,嗓音甜,会撒娇就能有的媚态,而是从骨子里、从灵魂里透出来的潇洒疏狂,再加上发自内心的喜悦期待,两者像上好的桐木和梓木以最恰当的方式合成古琴的琴身一般,恰到好处地融合在一起,所以这声音让人听着心旷神怡,心怀豁然开朗,就像一推开窗户,看见银装素裹的雪景或者雨过天晴的天空上挂了一道彩虹似的。但这并不是最奇怪的,最奇怪的是,方思明确定他绝对在别的地方听到过这人的声音,却就是想不起来到底在哪里听到的。
原随云略一低头:“让您见笑。我给您引路。”说完向那个女子伸出手。
这女子在黑暗中没有丝毫局促,她大大方方地把手搭在原随云的胳膊上,跟着他走过曲折的走道。两个人唯一的身体接触,就是那女子的手扶着原随云前臂袖子外面的的护甲,但方思明在后面远远跟着看,却觉得这个画面有种说不清楚道不明的亲密感。他能感觉到,那女子十分信任原随云,甚至可以说,她对原随云的爱护和熟悉,甚至超过了寻常女子对丈夫、儿女的亲密。
“一晃十年啦。”忽然,那个女子长叹一声。
“过了今年的腊月,就是十一年。”原随云说道。“那年游历华山第一次得闻先生的清言雅音,还以为梅花精魄幻化人形,至今难以忘怀。随云今生能与先生为知己,万幸。”
“你倒是嘴甜。那时你知道我是华山派的掌门吗?”那女子问道。
方思明一时震惊得如同五雷轰顶。枯梅?!这人竟然是华山派的掌门枯梅?!这怎么可能?但看这身形,听这声音,不是枯梅又是谁?
原随云身边的枯梅和他在江湖上看见的、知道的枯梅判若两人。江湖上的枯梅是容貌尽毁,孤僻古怪,对敌手狠毒对自己更狠毒的铁仙姑,或者按林清辉和方莹的说法:“疯婆娘”。可原随云身边的枯梅,是一个饶有风情的女人,甚至只看身形而不去想枯梅被毁容的脸,她真当得起“梅花精魄幻化人形”的赞誉,的的确确是个绝妙的仙子。
方思明万万没想到枯梅竟然可以与“风情”,“绝妙”这样的字眼联系在一起,更没想到这样的枯梅,还能和原随云联系到一起。
22.不及卢家有莫愁[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