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这么回事，胡所。”小民警把大概的事情对胡铁花解释了一下。
胡铁花挠了挠胡子拉碴的下巴，眨着一双不知道是熬夜值班还是熬夜看球熬得眼下乌青的眼睛，看了看班世萦，又看了看方思明，似乎有些不耐烦，又有些同情：“如果只是心里感觉不对的话，找个心理医生看看可能比到我们这里报案管用。我也理解，现在小年轻们的生活压力比我们那时候大多了。小张说的没错，你这个情况到哪个地方也管不了。要不这样吧，你们留下个联系方式和住址，如果真的再发现了什么问题，我们这里优先处理。”
班世萦虽然生气，但也只能作罢，和方思明一起回家了。
看见班世萦眉头紧锁，方思明故作轻松说道：“萦姐姐，你别担心，一般的人也未必能拿我怎么样。”
“要真遇见什么事情，你告诉我。你对危险的感觉一直都很准。如果你觉得不安全，那一定是真的发生什么事情了。还记得我们初中时候的事情吗？”
方思明当然记得。班世萦说的是他们两个一起和人打架的事情。
不仅仅是那次打架，他依然记得小时候到底是怎么从一个又一个“阿爸”“阿妈”手里被当做工具周转。因为没人会认真检查看上去病病殃殃的小孩子，所以他的“食物”和“药”里即便常常藏着高浓度的吗啡和海|洛|因，能逃过边防警察的检查。他知道，那些东西并不真的是给他吃的，所以他就算饿了，也不能哭着要吃的。否则阿爸阿妈会生气。
然而，贩毒这种事情，逃过一关也未必能逃过另一关。不被边防或者缉毒警察抓捕，他的“阿爸”“阿妈”也会死于同伙之间的黑吃黑。金三角的毒贩们，不过是一群把命抵押给地狱的亡命徒。他的“阿爸”换来换去，直到他被朱文圭收养。
和以前的“阿爸”相比，朱文圭是对他最好的“父亲”。至少朱文圭给他吃饱饭，他再也不用饿到睡着再饿醒。哪怕当他的头发开始变白，右眼也变成金色，他不能再当做带货的工具，朱文圭也没有把他扔掉，只是把他交给手下的一个当地人称为“鬼王”的人。噬心鬼王是缅甸泰国一带养小鬼和古曼童的大宗师。他看见方思明的白发和金曈，喜出望外地说，他天生阴气极重，必然是前世受过极重的诅咒，且不得好死。所以他天生能吸引小鬼，让他降灵、驱使小鬼，比一般的古曼童或者佛牌都更灵验。
小鬼能保佑阿爸生意兴隆，所以他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包括被鬼王喂下了让他身体脑子都变得奇奇怪怪的汤药。他记不太清被喂了汤药之后发生的事情，只记得每次醒来之后都很难受，有时候是头晕，有时候是全身都疼，甚至会流血，仿佛身体从最深处烂掉了，衣服上、裤子上，全都是血迹。
他本能地感觉到发生过什么非常可怕的事情，但所有的人都告诉他，之所以活古曼童什么都不做，就能吃到最好的食物，就是因为活古曼童能给他的阿爸降小鬼。他享的福就是为了降小鬼时受的苦。
“外面都是坏人，他们想杀了我们。”朱文圭身边所有的人都这么告诉他。“如果他们看见你，也会杀了你。”
那天，阿爸丢下他，自己先走了。然而，当“坏人们”冲进来的时候，他们并没有对他开枪。
“快，这里有个孩子！他脖子上和肚子上都有伤，生命体征很弱……”他记得一个坏人在他身边蹲下来，对他说话：“好孩子，再坚持坚持，医生马上就来了！啧，这群人渣下手真狠啊……好孩子，疼不疼？没事啦，加油，再撑撑……”
“医生”是什么？他听不懂。不过，他不疼。阿爸的手下对他举起刀之前说，如果他乱说话，坏人会找到阿爸，也会找到他们。所以，他最好死掉。
阿爸是世界上唯一疼爱他的人。但坏人们都想杀了阿爸。
这些血，这些伤，都是为了阿爸，所以是不疼的。
他醒来之后，不管别人怎么问他，给他看阿爸和他手下的照片，问他是不是认识这些人。这些人做了什么，去了哪里，他都说自己什么也不知道。坏人们还说，阿爸他们做的是很不好的事情。他们这么恶毒地说阿爸坏话，真可恶。
“坏人们”没有继续问下去。他们说，他只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即便他勉强记得什么线索或者证据，也没法采信。更何况，那群毒贩子一定虐待过他，让他回忆自己被虐待的经历，未免太残忍。
虐待就是欺负。他们说他的阿爸欺负他。不对，这些都是坏人，只有阿爸是真的疼爱他的。
这些坏人还给他起了一个名字。据说他们说，这是在追捕行动中牺牲的战友名字中各取了一个字结合成的名字，意思是“向往光明”，尽管战友们不在了，但他们一起解救的孩子会带着战友们对光明的向往活下去，所以这是个很好的名字。
他第一次知道原来他还可以有名字。
医生就是穿着白色长袍，用把冷冰冰的听诊器放在他身上，让他站在各种巨大的仪器之前，说是要给他检查身体的人。医生对“坏人们”说，这个孩子的情况很特殊，要到大医院里才能治好。
于是“坏人们”把他带到了应天市。刚刚来应天市的头一年，他是在医院里度过的。几乎每个月他都会做手术。医生们还说了很多深奥的词语“非常严重也非常罕见的病例”“基因突变”“罕见疾病”“长期营养不良”“长期服用有毒有害物质”“脏器畸形”。他学东西很快，不做手术的时候，他就看护士姐姐们送给他的识字书，之前从未识字的他几个月下来竟然能通读儿歌了。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医生常常来看他。有时候还有一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女孩子一起来看他。
“班副院长，思明恢复得很好。”医生们把检查的化验单给老医生看。
“恢复得这么快？”老医生眼中闪过一丝惊喜，“这个病例确实太特殊了。我第一次看见恢复得这么快的病人。”
老医生和其他医生讨论难懂的话题时，那个小女孩就坐在他的床边看书。方思明在旁边偷偷看着，小女孩看的书上面的字比他的识字书多好多，也复杂好多。
“上面的字，你都认识？”
“当然都认识啦。”小姑娘还拿出一只很好看的粉蓝色的笔，在纸上写字。
方思明。
“这是你的名字。心田为思，日月为明。”
班世萦。
“这是我的名字。世是字辈排行，萦，收绩曰萦。爷爷希望我做出了不起的事。”
班世萦又在纸面上写了一个“蘅”字。
“这是我弟弟的名字。蘅，就是杜衡，是一种草药，古诗里用来比喻贤人君子的。”
班世萦写完这些字之后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班世萦抱着他哭了。而方思明呆愣愣地连一句话都不敢问。他只是很惊异，为什么班世萦能懂那么，原来一个家可以绵延很多代，每一代人共有一个字，把这个字放在自己的名字里，一看见名字就知道两个人是兄弟姐妹。
这种起名的方法虽然是坏人们想出的主意，但真有意思。
方思明的身体越来越好。他听见医生们在商量。
“等完全治好了，就把他送到福利院去吧。”
“是啊，我听班副院长的学生说，这个孩子应该是很早之前就被父母有意遗弃，现在应该早就找不到他的父母了。挺聪明可爱的一个小孩，希望有好人家收养他。”
福利院是个有很多小孩的地方。方思明不喜欢福利院，做什么都是和其他人在一起，他发现别人懂得的事情他都不懂，他知道的事情别人也不知道，总之他和所有人都不一样。但福利院又是个很喜欢分类的地方：不仅碗筷、笤帚、玩具要分类放好，连人都要分类。同一类人在一起。可是福利院连他的分类都分错了：他不是白化病，但福利院里的人问也不问，就在他的资料备注上写上了“白化病”三个字。
方思明意识到，原来所有的人都喜欢分类，就算分的不对，大家也喜欢先分个类再说。比如福利院里的孩子们会有“正常”“白化病”“智力障碍”的分类，而阿爸教给他的分类更简单，只有“我们”和“坏人”。
福利院里，他做什么都必须和其他人在一起，吃饭、睡觉都要按照一定时间。他不喜欢做游戏，可是其他的小朋友都要做游戏，他就必须一起玩；饭就那么几样，吃了难受也要继续吃，因为不能挑食。发零食的时候，所有的孩子群魔乱舞一样过去抢，他不知道该不该去抢，他抢得到，但别人会因此怕他，存心不去抢，别人又会瞧不起他。不到一个月，他就病了一场。
但是生病也就意味着他不用排队、和别人做游戏了。他一个人安安静静躺在床上，和帮阿爸降灵之后一样。
他病还没好，忽然有一天，福利院的阿姨就来给他收拾东西了。
“方思明，有人要收养你。”
福利院门口，班世萦和那位老医生在等他。班世萦的家里已经为他准备好了一个房间，从窗帘被罩到文具，都和班世萦用的几乎一模一样。
班世萦的奶奶和善地对他说：“思明，这以后就是你的家。是不是还难受？快躺下休息吧。”
方思明在班家住了几天，很快就明白了，他窃取了一个枉死的孩子本应得到的关爱，像个正常的孩子一样活了下来。以前和阿爸的种种，仿佛是一场梦，直到最近，他才知道过去的一切从来都不是梦。
30.转烛飘蓬一梦归[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