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起来已经很老了。破旧的外墙上拖着一道道黑灰色的污渍,住家的防盗窗和阳台上堆满了各种各样的杂物。但有些住家的窗台上有开得极好看的花,路边的空地上有小孩子用彩色粉笔画的跳房子的格子,墙上全都是粉笔的涂鸦:最近当红的明星或者动漫人物的名字,写得非常认真,还用了美术体,旁边画着爱心;“四眼兔子”,“电磁屁虫”。“麻小”,“王八”之类的,写得很潦草,还有被反复涂掉又重新写上的痕迹,大概是互相起的外号;好多周围画了个圆圈的“拆”字——不过这些“拆”字的大小和位置说明,写字的人身高不足一米三,显然也是小孩子。楚留香指着墙上的字,和张洁洁说了什么,张洁洁笑得前仰后合。
方思明猜测那可能是楚留香小时候的往事。搞不好这片小区里的孩子有喜欢在墙上涂鸦、写外号、写“拆”字的传统。
这里的小孩子们不知道瞎写了多少年的“拆”,终于,这片小区真的要被拆掉了。这周围就有正在被拆掉的小区,还有正在建设的工地,这里的外墙脏的不像样子,路灯被打破了,或者胡乱堆放的杂物挤占了过道,都没人处理,大概是因为反正要被拆掉了,所以没人白费心思了吧。再仔细看看,这里连监控都没有——这里可能比广场更适合动手。
方思明意识到这一点,但终究他不想在明月面前杀死楚留香。
怎么才能让楚留香从张洁洁和明月身边离开呢?这必须是一件能让楚留香很警觉、感觉很不正常的事情。
比如,楚留香忽然发现,方思明竟然在跟踪自己。
楚留香正和张洁洁讲他小时候怎么和损友互坑,结果俩人全摔得泥猴一样,最后被气得脸色铁青的妈各自拎回家的故事,忽然看见前面闪过一个人影:压得低低的棒球帽底下隐约露出了银白色的长发。
而且从身形上看——方思明?!他为什么在这里?他打算对张洁洁或者明月做什么?……不,他怎么可能知道她们的身份?
太奇怪了。
楚留香知道艾青艾红在周围,张洁洁和明月很安全,于是,他对张洁洁说了一句,“在这里等我,别动”就追了上去。
方思明引着楚留香,一路跑到一条堆着废品的过道里。
方思明终于停了下来。
“你到底想做什么?”楚留香一点点逼近方思明。
方思明转过身,直视着楚留香的眼睛。
仿佛泛着大海的蓝意的眼睛,从来没有沾染过罪恶感的阴影,一如多年前那个卧底警察。
“方思明,你跟着我,是想告诉我什么事?还是发生过什么?”
你多大了……我家有一个女儿,和你差不多高,她五岁了……别怕,我会带你出去……其他人在做什么……
明月大概也五岁了吧。
方思明自嘲地想,人长大了,却不如小时候心狠。小时候,他杀死那个警察的时候,没有一丝一毫胆怯,事后也没有一丝一毫后悔。
方思明把手伸进帆布包,在书包里打开了手|枪的保险栓。
“方思明?!”察觉到有异,楚留香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以至于方思明有一瞬间动摇了:对方毕竟是楚留香,说不定在这种情况下他还留着什么后手,但随即他又想,不可能,楚留香根本没可能带枪。
不能再犹豫了。
“biu~~~”
走道另一头忽然响起了一个稚嫩的声音。是明月!楚留香立刻扔下方思明不管,朝明月看过去。
对手把后背露给自己,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个更合适的动手机会,可是看着明月兴冲冲地大笑着的样子,方思明反而重新给手|枪上了保险。
明月朝楚留香跑过来,一边跑,一边抬起手,做出开枪的手势,又“biu”一声。楚留香笑了,和明月一起“biu”来“biu”去。
是巧合吗?为什么这孩子忽然玩起了这个把戏?
大概是跑得太快,明月忽然狠狠地摔了一跤,趴在地上半天没起来,连楚留香叫ta都没反应。
不仅是楚留香,连方思明都紧张起来。他向四周看了看,万圣阁的人不太可能跟到这里来。到底怎么了?楚留香在明月身边蹲下,方思明隔了几步远,提心吊胆地看着趴在地上的明月。
张洁洁身后跟着之前方思明注意到的那两个女人,也赶到了这里。
这样一来,就根本不可能动手了。他不想在明月面前动手,更不可能在两个保镖面前动手还能轻易脱身。
张洁洁用麻衣教语不知说了什么,明月终于从地上慢慢爬起来。ta瘪着嘴,一副摔得挺疼、挺委屈的模样。
楚留香稍微松了一口气。
明月一脸极为认真的表情,嘴巴扭动了一会儿,终于——从伸手从嘴里拈出来一颗刚刚摔掉的小门牙,然后得意洋洋地放在楚留香的手里。
楚留香终于如释重负地大笑起来:“你差点吓死我了。”
而张洁洁却一脸错愕。她明如秋水似的眼睛里露出了悲伤的神色:“我们以后不能来了。明月开始换牙,说明ta到年纪了,要正式开始学习尘世的语言,开始修行。直到ta获得圣职,都不能再出来了。”
楚留香愣了愣,最终轻叹道:“我知道,但能遇见你,还见过明月小时候的样子,我已经非常幸福了。”
明月似乎也知道离别在即,ta指了指楚留香手里的那颗乳牙,又指了指楚留香,然后蹦出了两个字:“给你。”
楚留香抱住了明月。
在楚留香怀里的明月忽然抬起头,直直地盯住在一旁的方思明。
那绝对不是小孩子的眼神,而是某种凶猛的冷血动物的眼神,仿佛能一眼看穿方思明的心思,看透他的灵魂。
明月像一条小鱼一样从楚留香怀里滑出来,径直走到方思明面前,拉了拉他的手。
方思明不解其意。
明月抬手指了指他的额头,接着又拉了拉他的手。
方思明单膝蹲下来,和明月视线向平。他想着,这孩子大概稍微懂一点中文,问道:“怎么了?”
明月的眼睛里忽然露出一丝杀气。ta伸出手指在方思明脸上轻轻划了一个十字:沿着眼睛画一条横,从额头到鼻尖画一条竖,接着又连着画了两次十字。
方思明听见张洁洁低声说了句,“奇怪?”
接着,ta把手按在方思明的眉心,用麻衣教的语言很愤怒很严厉地训斥着,方思明心虚得想逃掉。
可是,明月并没有继续训斥下去,ta突然把两手相互扣在一起,形成一个空心的圆球,仿佛里面藏着一只很小的动物。明月的语气忽然平静下来,就和他跟狐狸松鼠说话时的语气一样。最后ta两手合在一起啪地一拍,瞬间又成了在广场上玩耍、大笑、对所有人都毫无保留的明月。
方思明忽然释然。其实用不着分清明月到底是男孩还是女孩,只要知道这是个很可爱的孩子就可以了。
楚留香看愣了:“洁洁,这到底是什么?”
“是麻衣教里面祓除恶灵的仪式。降神的使者如果惹上很凶恶的怨灵,会被诅咒到死,直到自己也变成怨灵。刚刚这个仪式是把恶灵从使者身上揪出来,劝他安息解脱,不要冤冤相报。但是,为什么明月忽然对教外的陌生人使用这样的仪式?难道是因为他的银发让明月想起了使者的头饰?”
楚留香沉吟道:“看来,明月终究属于麻衣教……”
明月跑到张洁洁身边,母子两个用神秘的语言说了好久。终于,张洁洁抬起头,对楚留香笑道:“今天真是有意思。时间不早了,我们去机场吧。”
方思明依然冲着明月发愣。
张洁洁的眼睛笑成了月牙,对方思明笑说:“你是不是被明月吓傻了?他又不是哆啦a梦,口袋里能掏出任意门,我们回家当然要坐飞机了。”
说着楚留香护着张洁洁和明月一起离开。或许是因为已经做好了和明月天各一方的觉悟,楚留香又恢复了以往机警、敏锐的状态。他终究不只是张洁洁的丈夫,明月的父亲。他还是楚留香。
方思明疲惫得什么都不想思考。
踌躇了一天,他最终还是失手了。
他已经不是在朱文圭身边的那个小恶鬼。
接下来会怎么样呢?朱文圭会对他提别的要求吗?
他几乎想不起来他是怎么一路迷迷糊糊地回家的。总之等他缓过劲来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他坐在自家小区附近的河滨草地上,正在喝第四瓶烧刀子。
装烧刀子的塑料袋和脑海中模糊的印象,让他稍微回忆起来事情的始末。目送楚留香一家离开后,他开始茫然地朝自己家的方向走,经过农贸市场时,他从正要打烊的小店里买了几瓶烧刀子,然后拿到河边这里,开始喝酒。
到底是什么让他还是缓过神来的呢?
好像是太阳穴上残存的一丝凉意——像是被枪口顶着头一般的凉意。
他意识到自己正在含糊不清地说话:“……没错,以前在宋卡府,能杀,但现在不能了……我知道,这次放过了楚留香,就等于把我姐,我奶奶,又往火坑里推了几步……离开了万圣阁,我长出来一个最没用的东西,那就是心……不过你让朱文圭别急,楚留香的事情,下次也来得及……他的孩子不在旁边,我就不会手软了……朱文圭未必能放过我,可是我不能给他理由,让他害我姐,我爷爷奶奶……真奇怪,我怎么老和别人结杀父之仇?……”
我到底在和谁说话?只是自言自语吗?我怎么什么都说?
后知后觉地醒过神来,方思明吓得醉意全无。他站起来,向四周看了看,周围一个人没有,晚上到这里散步或者锻炼的人看见他喝得醉醺醺的,怕惹事,早就一个个躲得远远的。
他很努力地朝四周看,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又看见了白天瞥见的那个短发女子。但依然只有一瞬间而已,还没来得及再看一眼确认,这身影就完全消失了。
总不会真的开始出现幻觉了吧?
方思明有些紧张,现在还不是精神崩溃的时候。失意忘形哪怕只有一次,就已经很危险了。他必须打起精神继续对付朱文圭的继续发难。
40.掌中珠玉月中生[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