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缺吃少住
我们家老少三代十一口人住在二十平米的房子里。房子用三张旧席子隔开,隔成一大一小两间房。哥嫂的本意是让母亲住略微大一点的。母亲不肯。互相谦让,最后还是母亲坚持住了小的一间。小间由母亲、五姐、我和两个侄女住。哥嫂和侄子们住另一间。
我家商店歇业一年半后,吸收了两位新股东,三股合开。解放初经济萧条,人们都很穷,买卖不好做,哥哥整天在店里忙活,挣的钱不够一家人吃饭用。,五姐十三岁就去轧花厂当临时工,她身材瘦小,皮肤微黄,是一名可怜的小童工。嫂子做饭洗衣收拾家地,母亲身体好些的时候,不紧不慢地给家里人做做衣服,干些针头线脑的活。我和侄子金锁侄女静诊三人各差一岁,每天下学后去抬水,那是我们必须干的活,也是我们发怵的事儿。
从我家横穿一条街,再穿过一条又长又窄的胡同,有一口井。井口上有一个辘轳架,圆木的辘轳使用年代久远,中间已经磨损得很细。辘轳上拴着一根粗麻绳,麻绳另一头有一铁钩。我们个子低,刚刚能够得着辘轳把。把水桶挂在钩上慢慢回放绳子,水桶接近井水水面时,要左右抖动,绳子猛地向下送,水桶倾斜就灌满了。可是我们掌握不好,常常出现把水桶掉在井里的事,这时只好求助来挑水的街坊邻居。有时水桶灌满了,往上提时由于辘轳太细,麻绳往往缠绕在辘轳把上,一桶水在井里歪歪斜斜地提上来时已经撒了半桶。有两次我没有将辘轳把抓牢,险些被辘轳把打到井里。
我们抬水的那条胡同叫大井胡同,是挑水的必经之路。寒冷的冬天,胡同路面冻结很厚的冰,抬水时一步一滑,虽然十分小心,还时常滑倒。我和侄子侄女们约定,打水遇到的难事回家不说,免得大人担心,大人够不容易的。那时候我们的梦想是:不用抬水而通过管子水自动流到家里,水龙头一开就行了。那是多么享福的事情呀!
我们的日子虽然过得紧紧巴巴,可一家人和和睦睦,苦中有乐。为了省油,晚上我们屋里不点灯,嫂子纳鞋底做鞋才点一盏小煤油灯。透过席子能看见昏暗的灯光。哥哥一边干点手头活,一边给我们讲故事。什么西游记、三国演义、济公传、包公案等等。我们听着听着就进入了梦乡。半夜醒来,依然看到微弱的灯光,依然听到嫂子纳鞋底做针线的声音。我们早晨起床时看到她已经把早饭做好。我问她:“怎么没有看见你睡觉?”嫂子爱开玩笑,说:“我眯盹一会儿就行,我是济公。”她常年累月过度劳累,营养不良,十个手指甲凹陷,有的向上翻。但她很乐观,爱讲笑话,有时笑得我们前仰后合。苦闷时她偷偷吸两口烟,代替无奈的叹息。母亲爱讲谜语,什么“蹊跷,蹊跷,真蹊跷,坐着倒比站着高”,母亲还爱教孩子们民谣,什么“山麻雀,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把娘背到山后头,媳妇娶到炕头上,媳妇吃的肉夹饼,老娘山后喂了狼。”这就是母亲对我们最早的文学启蒙。
三十七公私合营
五五年开展社会主义改造——公私合营。就是把资本家商人的资本没收了,合法掠夺了,然后你可以当个名誉资方代表或者做个店员。有些掌权人对资本家监督、监视、审问、隔离。到其亲属家调查威吓,转移财产是挨打挨斗的口实。守法和不守法并没有严格界限,全凭掌权人一句话。
永和顺杂货店是我们家老牌子店铺,有三个股东。一个股东股份占五分之一,他算店员。另一个股东股份占四分之一,看运动来了他称病不露面。只剩下老实巴交的哥哥顶着。虽然哥哥奉公守法,买卖公平,照章纳税,可是公私合营时偏离政策的行动还是殃及到他。每天被人监督着盘点查账,被人监视以防资金转移,现金藏匿。账目略有差错就要盘问训斥。有些事情不是他经手办理,他说不清楚,于是被隔离十来天不让回家。母亲几次去探望,不允许见面。
之后的一天下午,嫂子因为哥哥被审查的事急火攻心,突然休克。母亲急忙上前搂住她,掐人中,轻声呼唤,把脉。脉搏摸不到了,母亲吓得脸煞白,一会儿她也背过气去。多亏当时有一位邻居在场。正在这时我们几个小孩子下学回来,邻居让我们赶快去找医生,去找亲戚。经过医生施救,两个人慢慢苏醒过来。医生说,母亲是心脏衰竭,嫂子是贫血性休克。这次婆媳俩真的是同生死了。
哥哥回家时总是愁容满面,有时一言不发,他不愿意家人跟他一起痛苦,同受煎熬。经过层层关口审查对证,永和顺商号没有任何问题。哥哥被誉为红色资本家。有关领导找他谈话,说:“公私合营过程有些过火行动,你受的委屈跟别人比是少的。任你做资方代表,继续留店工作吧。”
哥哥在商店是股东也是店员,勤勤恳恳,老实本分。公私合营过程中,不分青红皂白对他的伤害,使他彻骨心寒。在店里继续干下去,资本家的帽子就得继续戴下去,公私合营的事儿会不会再来?实在心有余悸。他心里明白股份归公是大势所趋,离开商店没了收入,一家人马上就会断炊烟。他刚直不阿,宁折不弯,决心离开商界。他把全部股份交公,甘愿一无所有,当一名体力工人——拉排子车。
哥哥想埋头拉车,靠出力挣钱养家。排子车要装载几百斤、上千斤货物。他从来没干过这么重的体力活,再加上腿骨骨折过,干重活走远路承受不了。干了三天就病倒了。腿肿得很粗。母亲开导说:“你不能跟自己过不去,爱护自己就是爱护全家,干不动再想别的办法,没有过不去的难关。”嫂子也在一旁相劝
哥哥休息半个月后又去上班了,他干几天歇几天,搬运公司是集体单位,记件工资,干得多挣得多,发工资时,哥哥是领得最少的一个。为了维持生计,五姐十六岁进了纱厂。母亲重新支起织布机,纺线织布到集市去卖。后来在粉笔厂找了一份在家能干的零活——糊粉笔盒,糊两个纸盒给一分钱,晚上大人孩子围坐在一盏煤油灯下,忙活糊纸盒。一个月能挣十元八元的。每当卖纸盒回来,母亲就买半斤花生几块糖犒劳我们,小孩子们干劲倍增
苦日子一天天熬着,一家人常常苦中求乐。过春节最热闹。写大红对联,大侄子当仁不让,写得可来劲,总是意犹未尽。二侄子对买的一小挂鞭炮爱不释手。嫂子征求母亲意见:“娘,这块猪肉分成几块?”母亲说:“一半做馅,起五更包的饺子要管吃饱,还得剩点,吉庆有余呀。剩下一半分成两块,一块炖肉,另一块再分开,一块做酱肉,一块留着炒肉丝。这叫样样齐全。”其实那块肉只有三斤,说得那么热闹,像买了一头猪一样。“娘,你是说绕口令吧,一半又一半的。”我打趣道。母亲说;“穷找乐哈呗”
五更起床第一件事是给母亲拜年。母亲端坐在椅子上,以哥哥为首必恭必敬给母亲磕头跪拜,依次是嫂子、姐姐、我。我们用这种传统方式也是最至诚的方式表达对母亲的爱,感谢她的养育之恩。之后是侄子侄女们磕头,母亲从贴身口袋拿出压岁钱分发给孩子们,钱虽然不多,那是母亲纺线织布卖钱一分分攒下的。看着我们高兴地接过压岁钱,母亲非常欣慰。她常说:“人为自己活着没意义,要为后人谋利益。雁过留声,人过留名。”这是她一辈子的信条。
中秋节买一斤月饼,烙几张糖饼,糖饼上做出各样的花,花是用小碗底和梳子按出来的五连环、莲花等等。买几个瓜果梨枣。晚上月亮挂在天上,月光撒在院子里,我们摆好小饭桌,摆上月饼糖饼水果,祭拜月亮神。母亲给我们讲嫦娥奔月、吴刚伐桂的故事,还让我们仔细看看月亮上有个玉兔。然后把小桌上的东西分给大家。嫂子给我一个月饼,而侄子侄女们只分给半个或四分之一。母亲说:“嫂子偏爱你,你应该承情。”
端午节母亲买二斤江米、半斤红枣,张罗着包粽子,她包的粽子好看更好吃。嫂子采来艾草枝条挂在门上,用艾草叶、碎布头给孩子们缝制小香包,挂在孩子们胸前的扣子上,传说能辟邪。
母亲过生日我们晚辈要给磕头,大家聚在一起吃顿面条。其它人过生日只做一碗面条,只给寿星吃。寿星高兴地接受大家的祝福,感受被大家重视的欣喜,感受被亲情包围的幸福。母亲常说:“穷挡不住咱快乐,钱少照样过年过节,不能让孩子们没年没节地生活。”尽管日子紧巴,生活困难,大人们尽量营造节日气氛,给孩子增添生活乐趣,
那时候大米、白面价格贵,玉米面便宜,高粱面更便宜,图便宜我们大多吃高粱面。五姐在纱厂上班要带饭,每天嫂子把饭盒装好让她带着。有一天上夜班吃饭时姐姐打开饭盒,发现不是往日的玉米面窝头,而是高粱面的,她觉得奇怪,四处寻找。心想:“哪个嘴馋的工友给换了?”她满心狐疑回家告诉嫂子。嫂子笑着揭开这个疑团。长期以来嫂子做两种面的窝头,给姐姐带的是玉米面的,我们在家吃的是高粱面的,那天是玉米面吃完了只好给她带高粱面的。姐姐听了嫂子的良苦用心,感动得好一会说不出话来。嫂子的口头禅是:“尽让吃不了,争夺不够吃。”她的话我们都当成座右铭了。
随着孩子们年龄长大,家庭生活有了改善:大侄子初中毕业参加了工作,大侄女考上初中没上,也参加了工作。我在母亲多年谆谆教导下殷切期盼中考上大学。我上学得益于姐姐哥哥嫂子的帮助和厚爱。
三十八收养遗孤
姥姥养育自己一双儿女长大成人后,先后又收养六个孤儿。她小叔子夫妇去世后撇下四个未成年的孩子,留下一间土坯房,家徒四壁。四个孩子无依无靠,没吃没穿,整日以泪洗面。姥姥家穷,可是她可怜四个孤儿,毅然把他们接到家中。她家有三亩旱地,几分水浇地。她带领着四个孩子在贫瘠的土地上劳作,勉强糊口。孩子们渐渐长大,姥姥把几分水浇地种上蔬菜,由大孩子挑着去卖,换个零花钱。姥姥省吃俭用攒钱,给两个侄子娶了媳妇。打发侄女出嫁。
这期间姥姥的小姑子夫妇相继去世,撇下一双儿女。起初由他们婶娘收养,婶娘虐待他们,经常不给饭吃,稍不随意,就把他们撵出家门。姥姥看到他们受罪,就把他们接到自己家来。两个孩子都是面黄肌瘦,衣衫褴褛。女孩头上长满虱子。姥姥给她洗头,用篦子刮头发,虱子沉在洗脸盆底,黑黑一层。那么多虱子咬她,她怎么忍受的呀!姥姥将外甥女楼在怀里。止不住老泪横流。姥姥苦苦把他们拉扯大,帮他们参加工作,各自成家。
母亲为失去双亲的堂弟、堂妹、表弟、表妹付出很多,他们婚嫁时事无巨细,都由母亲操劳。他们的衣服鞋袜都是她一手缝制。他们有些棘手的事情,都靠母亲出面处理。母亲时常接济姥姥,以维持他们的生活。说是姥姥收养侄男外女,实际是母亲在支撑操劳。
三十九再回娘家
姥姥养大的六个孤儿成家另过,家里只剩她一人,孤苦伶仃。为了照顾年已古稀的老娘,母亲搬到姥姥家住。姥姥的侄子时常给挑水或者帮忙干点重活。哥哥经常去看望,买些食品水果。有时邻居来串门聊天闲谈,日子单调地过着。
平静的日子没过上几年,中国遭遇三年自然灾害,最高领导人决策错误,人民陷入饥荒中。居民粮食定量减半,食油每月一两,蔬菜买不到。人们饿得吃树皮、树叶,吃观音土。常听说谁家弟兄俩为抢一个窝头打架。谁家两口子为争吃一碗米粥反目。谁家把粮食锁在柜子里,锁上加锁,每人拿一把钥匙,有一方不到场就打不开锁,就取不出粮食。大家都没吃的,很多人混身浮肿。有的人饿得头昏眼花,说话的劲儿都没了,饿死的也不鲜见。
母亲的户口粮本和哥嫂在一起。每月哥哥给母亲送粮食。他总是多送几斤粮、几两油。母亲不让这样做。她知道这粮食就是命呀!
姥姥农村的亲戚有时给送些菜,那是他们在自己院里种的,有时送点小鱼小虾,那是他们半夜偷偷在河里摸的。母亲不舍得吃,拿点送回去,她时时惦记儿子孙子和她贤惠的儿媳。她说:“孙子孙女都在长身体,老是饿着肚子,饿出个好歹咋办?”后来母亲跟哥哥说:“我老了,不用多吃,每月十五斤定量,给我送十斤就行了。”哥嫂商量,多五斤粮食可以使孩子们少挨几天饿。母亲有病,每月给送十斤白面,攒几个月送一斤油(那时每人每月配给三斤白面一两油)。那年月白面是难得的细粮。十斤白面,哥哥嫂子俩人月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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